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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賣淫和偷盜是人的「自然狀態」反對社會狀態的雄性和雌性兩種活生生的抗議。因此,哲學家、當今的革新家、人道主義者、以及跟隨他們之後的共產主義者和傅立葉主義者,他們沒有料到會對賣淫和偷盜得出以上這樣的結論。一些詭辯派書籍聲稱,盜賊並不否定所有權、繼承權和社會保障,而是壓根兒把它們取消。他們認為,盜竊就是重新佔有自己的財產。在一些烏托邦書籍裡,盜賊不否認婚姻,不譴責婚姻,也不要求這種雙方自願的,不能普遍推廣的心靈的緊密結合。他們實行強制結合,強迫的鐵錘把相互間的鎖鏈不斷扣緊。現代革新家寫一些模棱兩可、冗長羅唆、晦澀難解的理論,或憤世嫉俗的小說,而盜賊則見諸行動!就像事實那樣清楚,就像拳頭打出去那樣邏輯分明,這是多麼爽朗的風格!

  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方面!苦役監獄和普通監獄大約容納著六萬到八萬妓女、盜賊、殺人犯這個領域的男男女女。要描繪我們的世風,要確切地再現我們的社會狀況,就不能無視這個領域的人。司法部門、憲兵隊和警察局提供了幾乎與他們同等數量的人,這豈不是咄咄怪事?這兩部分對立的人互相尋找,互相躲避,構成我們這一「研究」中充滿戲劇色彩的大決鬥。其中有盜竊,有妓女生意,也有戲子、警察、教士和憲兵。這六種職業的人都有自己難以磨滅的個性。每個人只能代表他自己。擔任聖職的人,他們的烙印會始終存在,擔任軍職的人也一樣,其他職業的人也是這樣。這些職業在文明社會中尖銳對立,形成對立面。這種強烈的、奇怪的、獨特的、sui generis特徵使妓女和盜賊,殺人犯和被釋放的犯人,很容易被辨認出來。他們看待自己的敵人--暗探和憲兵,就像獵物看待獵人一樣:他們有自己的舉止、方式、膚色、眼神、面色、氣味,總之有自己必然的特性。那些著名苦役犯的高深的化裝學問就是從這裡得來的。

  ﹡拉丁文:獨特的。

  關於這一領域的構成,這裡還要說一句話。廢除烙印,減輕刑罰,還有陪審團愚蠢的寬容,使這一領域的人具有更大的危險性。再過二十年,巴黎將實實在在地處於四萬名刑滿釋放者大軍的包圍之中。塞納省及其一百五十萬居民是這些不幸的人可以藏身的唯一據點,他們呆在巴黎,就像猛獸呆在原始森林裡一樣。

  在這個領域的人看來,高級盜賊就是他們的聖日耳曼區,就是他們的貴族。一八一六年,由於和平的到來,許多人生活成了問題,高級盜賊聚集到一個稱為「兄弟會」的協會裡。那裡彙集了最著名的幫派頭子和幾個膽大包天的人,他們當時都沒有生活依靠。「兄弟」這個詞兼指兄弟、朋友和夥伴。所有的盜賊、苦役犯和囚犯都是兄弟。「兄弟會」是高級盜賊的精華,二十多年的時間裡,它便是這群人的最高法院、高等學院和貴族院。「兄弟會」的成員有個人財產、共同資本和獨自的生活習慣。遇到困難,他們互相幫助接濟,彼此十分熟悉。他們誰也不會陷入警察的圈套和詭計,他們有自己特有的規章、有自己通行和辨認的暗語。

  這些苦役犯中的貴族重臣在一八一五年至一八一九年間組成了著名的「萬字會」(見《高老頭》)。這個名字來源於一個協議,根據這一協議,幫會成員絕對不許幹一萬法郎以下的偷盜活動。目前,一八二九年和一八三0年,一些回憶錄已經發表,一位著名的司法警察在書中談及了這個幫會的力量狀況,並列了成員名單。從中可以令人驚愕地看到一支由男人和女人組成的強有力的大軍。這支大軍機智巧妙,令人生畏,常常得手,其中提到一些盜賊如列維、帕斯圖雷爾、科隆日、希穆之流。年齡已經五、六十歲,從少年時代起便是對抗社會的人物……這樣年老的盜賊依然存在,說明司法部門是多麼無能!

  雅克·柯蘭不僅是「萬字會」,也是「兄弟會」這些苦役監獄的綠林好漢的銀錢總管。有關當局承認,苦役犯總是擁有一些錢財。這種怪事是可以理解的。除了某些特殊情況,被盜財物是不可能追尋回來的。被判刑的人不能將任何東西帶進牢裡,他們不得不求助於可信和能幹的人,將自己財物託付給他們,就像社會上人們把錢託付給銀行一樣。

  最初,七年來擔任保安警察頭目的比比一呂班曾是兄弟會的貴族。他之所以背叛,是由於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總是看到「鬼上當」的傑出智慧和強壯體魄勝過自己,由此產生了這個有名的保安警察頭子與雅克·柯蘭的不斷激烈爭鬥,也由於這方面的原因,比比一呂班與他過去的一些夥伴實行了某些妥協。法官們對這種妥協開始感到擔心。比比一呂班一直懷著報復的願望,預審法官為了弄清雅克·柯蘭的身份,放任他自由行動。保安警察頭子便巧妙地選擇了自己的助手,放出拉普拉葉,「絲線」和「雄郵戳」撲向假西班牙人。拉普拉葉屬￿「萬字會」,「絲線」也屬￿「萬字會」;而「雄郵戳」是「兄弟會」成員。

  「雌郵戳」是「雄郵戳」可怕的「後側風」,她借助化裝成體面婦女的手段,躲過了警察的每一次搜捕,依然逍遙法外。這個女人擅長把自己喬裝成侯爵夫人、男爵夫人和伯爵夫人,她有馬車,有下人。她是女性的雅克·柯蘭,是唯一能與雅克·柯蘭的左右手亞細亞匹敵的女人。實際上,苦役犯中每一個傑出人物都配有一個忠心耿耿的女人。法院大事記和司法大廈的秘密紀事都會告訴你這一點:任何正經女人的愛情,哪怕是修女對修道院長的愛情,都不會超過大罪犯的情婦在分擔犯人的危難中對這個男子的依戀。

  這些人最初幾乎都是因情欲挺而走險,行兇殺人。對女色的過分愛好--醫生認為這是「體質問題」--使他們一味親近女人,消耗了這些強有力的人的全部智力和體力。他們於是在遊手好閒中打發日子。由於縱欲,就需要休息和飲食補養。他們於是厭惡勞動,只好用快捷的手段去搞錢。必須生活,而且要舒舒服服地生活,這已經很不容易了,但是比起他們身邊的女人揮霍的欲望來,就算不得什麼了:這些慷慨的梅多爾總想送給她們珠寶首飾、華麗衣服,她們還講究吃喝,喜歡美撰佳餚。女人想要一條披巾,情郎就將它偷來。女人認為這是愛情的表示。他們就這樣走上了偷竊的道路。如果人們用放大鏡仔細觀察一下人心,就會承認這幾乎是男人的本性。偷竊導致殺人,殺人使情郎一步步走向絞刑架。

  ﹡梅多爾是阿裡奧斯托的《瘋狂的羅蘭》中的人物。

  根據醫學部門的說法,這些人十分之七的犯罪根源在於無節制的肉體之愛。解剖被處決的犯人時,總能找到這方面令人震驚的明顯佐證。所以,這些怪物般的情郎,社會的丑類,對情婦狂熱的愛已經成了他們的本性。而女人也忠心耿耿,堅定不移地蹲在監獄門口,總在設法挫敗預審圈套,保守著最核心的機密,使很多案件變得神秘莫測,無法深入。罪犯的力量,同時也是罪犯的弱點,正在這裡。在妓女的語言裡,「正直」,就是不違背這一戀情的所有規則,就是把自己所有的錢都給入獄的男人,就是照顧好他的生活,保持對他各方面的信任,為他赴湯蹈火。一個妓女當著另一個名譽掃地的妓女的面,對她進行最無情的辱駡,那就是譴責她對獄中情人的不忠。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妓女便被看作是沒有心肝的女人!……

  拉普拉葉狂熱地愛著一個女人,這一點大家馬上可以看到。「絲線」是個利己主義哲學家,他進行盜竊是為了給自己謀一個安穩的生活,很像雅克·柯蘭的親信帕卡爾。帕卡爾與普呂當斯·賽爾維安兩人拿到七十五萬法郎,發了財,已經逃之夭夭了。「絲線」沒有任何依戀,看不起女人,只愛他自己一個人。至於「雄郵戳」,大家已經知道,他的綽號來源於他對「雌郵戳」的愛戀。但是,這三個著名的高級盜賊都要向雅克·柯蘭算帳。這筆帳很難結清。

  只有這位銀錢總管知道還有多少入夥者仍然活著,每個人還有多少錢財。「鬼上當」決定「侵吞公款」為呂西安花銷時,對這些委託人極高的死亡率已經作了計算。雅克·柯蘭躲開自己的同伴和警察的注意達九年之久,根據兄弟會的規章,他幾乎肯定委託人三分之二的錢財可以歸他所有。而且,他不能藉口說這筆錢已經花在那些已經上斷頭臺的兄弟身上了嗎?反正對這個兄弟會頭目無法進行任何檢查。人們必須對他絕對信任,因為苦役犯過的野獸生活的內容之一,就是在這個野蠻世界的體面人之間要表現出最高尚的品質。雅克·柯蘭從儲存的十萬埃居中,大概動用了十萬法郎。這期間,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雅克·柯蘭的一個債主拉普拉葉只能活九十天了。他擁有的錢財無疑要超過他的頭目所保存的錢財。另外,他大概也是一個相當隨和的人。

  所有的監獄長及其手下的人,警察局的人和他們的幫手,甚至還有預審法官,他們有個萬無一失的方法來辨認「回頭馬」,也就是看曾經吃過「吉爾加納」(一種給苦役犯吃的菜豆)的人是否習慣監獄生活。慣犯對獄中規矩自然十分熟悉,到了這裡就像到了自己的家,對一切習以為常。

  雅克·柯蘭直到此刻一直謹慎小心,不論在拉福爾斯監獄還是在附屬監獄,始終精彩地扮演著無辜者的角色,顯出與本案毫不相干的樣子。但是,痛苦使他精神沮喪,在那可怕的一夜,他等於死了兩次,這雙重死亡把他壓垮了。他又重新變成了雅克·柯蘭。看守感到異常吃驚,因為還沒有等他告訴這個西班牙教士該從哪裡走向放風院子時,這個演技高超的演員居然忘記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像附屬監獄的常客一樣從蓬貝克塔樓的螺旋形樓梯走了下去。

  「比比-呂班說得不錯,」看守心裡想,「他確實是一匹回頭馬,是雅克·柯蘭。」

  「鬼上當」出現在小塔樓門框上時,囚犯們已經在所謂聖路易石桌上買完東西,分散到了放風院子裡。這院子對他們來說總是過於狹小。囚犯的目光比什麼都銳利,所有的人立刻同時發現了這新來的犯人。這些人都集中在放風院子裡,猶如蜘蛛置身於蛛網中心。這一比喻具有數學般的準確性,因為,由於視線從各方面被烏黑的高牆擋住,犯人即使不抬頭,也是一直看著那道看守出入的門,以及會客室和蓬貝克塔樓扶梯的窗子,這些是放風院子僅有的出口。這些被告處身于完全與世隔絕之中,一點風吹草動,他們都會感到新鮮,都會引起他們的關心。他們膩煩得像關在動物園籠子裡的老虎,這種膩煩使他們的注意力增強十倍。雅克·柯蘭像一個對著裝並不十分講究的教士那樣,穿黑褲黑襪,帶銀扣子的皮鞋,黑背心,和一種深棕色的禮衣,這禮衣式樣顯示出他的教士身份,不管他究竟是做什麼的。另外,那頭髮修剪的特點使這一身份的特徵更加完善了。雅克·柯蘭戴著神職人員標準而極為自然的假髮。指出這些細節並不是可有可無的。

  「瞧!瞧!」拉普拉葉對「雄郵戳」說,「壞了!進來一頭『野豬』!這裡怎麼會出現這種人?」

  「這是他們的鬼把戲,是一名新型『廚師』(暗探),」「絲線」回答,「是個化裝的『鞋帶商人』(舊時的警察),來這兒做生意的。」

  在黑話裡,警察有好幾個不同名稱:追捕盜賊時,他叫「鞋帶商人」,押送盜賊時,他叫「沙灘廣場的燕子」,送盜賊上絞刑架時,他成了「斷頭臺的輕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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