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交際花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一四


  第二天,有個人在泰市街的一幢房子對面踱來踱去,好像在等待什麼人出來,從他的衣著看,行人可能會把他當成喬裝改扮的憲兵。他踏著如那些內心激動不安的人的步履。你在巴黎常常能遇上這種帶著激情躑躅街頭的人:那是真正的憲兵,正在窺視某個開小差的國民自衛軍;是執達吏的助手,正在採取措施捕人;是債主在考慮如何使閉門不出的債務人遭受損失;是嫉妒和猜疑心很重的情人或丈夫;是為朋友站崗放哨的人。但是,你極少見到艾絲苔小姐定下這個穿深色衣服體魄強健的人。他像關在籠子裡的一隻熊那樣,顯得心事重重,來回走動,不同尋常的奇異念頭使他容光煥發,精神倍增。中午時分,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貼身女僕伸出手,推開襯有墊子的護窗板。不一會兒,身穿睡衣的艾絲苔前來窗前呼吸新鮮空氣。她依偎著呂西安。誰見了他們,都會把他們當作一幅表現柔情蜜意的英國式插圖的原型。艾絲苔首先瞥見那個西班牙教士蛇怪般的眼睛,可憐的姑娘好像被一顆子彈擊中,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

  「這就是那個可怕的教士。」她說,用手指給呂西安看。

  「是他!」他邊說邊笑了笑,「他並不比你更是教士……」

  「那麼他是什麼人?」她驚恐地說。

  「嘿!他是一個隻相信魔鬼的老滑頭。」呂西安說。對假教士這個秘密的隱約揭露,如果被一個不像艾絲苔這樣虔誠的人所領會,那就可能使呂西安一輩子倒黴。

  一對情人從臥室的窗邊走向餐廳。餐廳裡已經備好午飯。這時他們遇上了卡洛斯·埃雷拉。

  「你來這裡幹什麼?」呂西安生硬地問。

  「向你們祝福。」這個大膽的傢伙說,一邊攔住這對情人的去路,迫使他們留在小客廳裡。「聽我說,我的寶貝,你們高高興興,盡情玩樂,這很好嘛!要不惜一切代價尋求幸福,這是我的觀點。但是,你呢,」他對著艾絲苔說道,「我是把你從污泥里拉出來,清洗了你的身心,你不會有意阻礙呂西安的前程吧?……至於你,我的孩子,」他望著呂西安停了片刻,繼續說,「你不會再有那麼重的詩人氣質,任憑又一個科拉莉來擺佈了。我們寫散文吧。艾絲苔的情人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什麼也不是。艾絲苔能當德·魯邦普雷夫人嗎?不能。那麼,我的小姑娘,上流社會,」他說著把自己的手按住艾絲苔的手,艾絲苔驚跳一下,好像有條蛇纏到她的身上,「上流社會應該對你們的生活一無所知,尤其是對艾絲苔小姐愛呂西安,呂西安愛她這件事一無所知……這套住宅將是你的牢房,我的小姑娘。如果你想出去,或出於健康的需要,你可以在夜裡不會被人看見的時候去散散步,因為你的青春美貌,以及在修道院學得的優雅風度會很快在巴黎引起注意。如果哪一天,」他用嚴厲的語氣伴之以更加嚴厲的目光說,「上流社會有什麼人知道了呂西安是你的情人,或者你是他的情婦,那一天便是你末日的前夕。人們為這個年輕人爭取到國王的敕令,允許他擁有母系祖先的姓氏和家徽。但事情還沒有完,侯爵的爵位還沒有還給我們。而要當侯爵,他必須娶一個貴族人家的女兒。國王為了照顧她,將給我們這一恩賜。這樁婚姻會使呂西安進入宮廷社會。這孩子我把他培養成人,他將先當大使館秘書,以後到德國的某個小朝廷裡出任使節,在上帝或我(最好是我)的幫助下,有朝一日坐到貴族院的席位上……」

  「或是被告席上……」呂西安打斷這個人的話說道。

  「住嘴!」卡洛斯嚷起來,一邊用他的大手捂住呂西安的嘴,「怎能向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秘密!……」他在呂西安耳邊說。

  「艾絲苔,一個女人!……」《雛菊》的作者叫起來。

  「又要來十四行詩了!」西班牙人說,「要麼就是廢話連篇!所有這些天使遲早會重新變成女人,所以女人總是這樣,有時候既是猴子又是孩子!這兩種東西想笑的時候就要了我們的命。一艾絲苔,我的小寶貝,」他對嚇得戰戰兢兢的女寄宿生說,「我給你找的貼身女僕就是我的人,像我女兒一樣。你還將有一個廚娘,是個黑白混血的女人,這會給住宅帶來驕傲的色彩。有歐羅巴和亞細亞這兩個人,每月用上一張一千法郎的票子,所有開銷全包括在內,你就能在這裡像舞臺上的王后一樣生活了。歐羅巴當過裁縫,經營過婦女服裝,在劇院裡跑過龍套;亞細亞伺候過一位富有的外國美食家。這兩個女人對你來說就像兩個仙女一樣。」

  看到呂西安在這個至少犯了瀆聖罪和虛假罪的人面前顯得像個幼小的孩子,艾絲苔這個因愛情而變得神聖的女子從心底感到深深的恐懼。她沒有答話,將呂西安拉到臥室裡,對他說:「他是魔鬼嗎?」

  「對我來說……比魔鬼還壞!」他語氣激烈地說,「不過,如果你愛我,你就儘量模仿這個人的忠貞,聽他的安排,否則就會丟掉性命……」

  「丟掉性命?……」她說,更是嚇得戰戰兢兢。

  「丟掉性命。」呂西安重複一句。「哎,親愛的,降臨到我頭上的死亡與其他任何死亡都無法相比,如果……」

  艾絲苔聽到這話,臉色變白,感到支持不住了。

  「怎麼樣?」犯讀聖罪的假冒聖職的傢伙對他們大聲說,「你們還沒有摘完雛菊花的所有花瓣嗎?

  ﹡西方民間習俗:邊摘花瓣邊輕聲念叨:「他愛我,不愛,有點兒愛,很愛。」看最後一個花瓣落在哪一句話上,以測自己愛情命運。此處比喻埃雷拉嫌他們二人談話時間過長。

  艾絲苔和呂西安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可憐的姑娘不敢望一眼這個神秘的人物,說道:「先生,我們將聽從您的話,就像聽從上帝一樣。」

  「那好!」他回答,「你在一段時間內將會很幸福,而且……你只需要化室內妝和晚妝,這很經濟。」

  一對情人向餐廳走去。但是呂西安的保護人做了個手勢,攔住了這標緻的一對。他們兩人停住了腳步。

  「我的孩子,我剛才對你談到了伺候你的人,」他對艾絲苔說,「我應該向你介紹一下。」

  西班牙人拉了兩次鈴。被他喚作歐羅巴和亞細亞的兩個女人出現了。這時,人們一下子可以明白,她們為什麼有這樣的綽號。

  亞細亞似乎在爪哇島出生,面孔是馬來人特有的古銅色,像一塊木板那樣偏平,鼻子仿佛受猛烈衝擊後被擠壓了進去,讓人看了感到可怕。頜骨佈局奇特,使這張臉的下部很像大猩猩。額頭雖然扁平,倒有一股慣于耍花招的精明勁兒。兩隻閃閃發光的小眼睛,猶如老虎眼睛那麼鎮靜,但並不正面看人。亞細亞好像怕驚嚇四周的人。她那蒼白而發藍的嘴唇間露出白得耀眼而參差不齊的牙齒。這張動物面孔總的來說顯示著懦怯的表情。頭髮像臉上的皮膚一樣,油膩膩地發亮,上面紮著兩條黑色絲綢帶,中間是一塊十分鮮豔的頭巾。耳朵極為標緻,綴著兩顆棕色大珠子。亞細亞個子矮小,粗胖、壯實,很像中國人在他們的屏風上畫的那種滑稽可笑的人物,更確切地說,與印度的偶像十分相似。這種偶像的原型似乎不該存在,可是旅行家最後還是把它找到了。艾絲苔看到這身穿毛料裙上面系著一條白圍裙的醜八怪,嚇得哆嗦起來。

  「亞細亞!」西班牙人叫道。被叫的女人向他抬起頭,這動作只能跟一條狗望它的主人相類比。「這就是你的女主人……」

  他於是用手指了指穿睡衣的艾絲苔。亞細亞望瞭望這個仙女般的年輕女子,顯出幾乎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就在此刻,在她擠在一起的短短的睫毛間迸發出一道受抑制的光芒。像一場火災的火星向呂西安射去。呂西安身穿一件華麗的敞領室內長袍,一件弗裡斯平紋布襯衣和一條紅色長褲,頭戴一頂土耳其無邊軟帽,大綹的金髮從帽邊露出來,整個形象美好而神奇,意大利才子據此可以創作奧賽羅的故事,英國才子可以將它搬上舞臺。但是只有人的本性有權在這一道目光中表現得比英國和意大利的嫉妒更為精彩和完美。這一眼突然被艾絲苔發現,嚇得她立刻抓住西班牙人的胳膊,指甲竟在他手臂上深深地掐出了印痕,就像一隻貓為了避免掉進一個無底深淵而拚命穩住自己一樣。西班牙人向這個亞細亞醜八怪說了三四句別人聽不懂的話。亞細亞便過來匍匐而行,雙膝跪倒在艾絲苔腳下,親吻了她的腳。

  ﹡弗裡斯:荷蘭的一個省。

  「她不是一般的廚娘,」西班牙人對艾絲苔說,「而是讓卡雷默嫉妒得要死的名廚師。亞細亞什麼飯菜都能做,她給你做一盤簡單的土豆蘿蔔燉羊肉,就會叫你懷疑是不是下凡的天使在裡面加了天上的仙草。她每天早晨親自去菜場買菜,像魔鬼似地跟別人糾纏,用最公道的價格買下東西,因為她懂行,那些看熱鬧的人很快也就不覺得什麼了。當你想裝作去過印度時,亞細亞會幫你大忙,會讓人認為實有其事,因為有些巴黎女人生來就想說自己是哪國人,但是我倒認為你不必成為外國人……歐羅巴,你說呢?……」

  ﹡卡雷默(一七八四—一八三三)法國名廚師和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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