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交際花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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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間休息時,艾絲苔很有分寸地向女伴們詢問人世間一些最簡單的事情,這些事對她來說就像一個孩子在生活中最初感到驚詫不已的那些事一樣。當她聽到她受洗禮和初領聖餐那一天,她將穿上白色衣服,戴上白緞頭帶,白色飄帶,穿上白鞋,戴上白手套,頭上還要飾上白色蝴蝶結時,她在女伴們面前撲簌簌地掉下了眼淚。女伴們見了十分驚異。這與熱弗泰在山上的那一幕正好相反﹡。妓女生怕別人看透她的心情,便用事先設計好的這情景來表示喜悅,以便把那可怕的悲哀埋藏在其中。當然,她已經脫離的生活作風和她正在養成的生活作風之間的距離,與野蠻狀態和文明狀態之間的距離一樣大。她與《美洲的清教徒》﹡中傑出的女主人公一樣嫵媚,純樸和深沉。她在不知不覺中,心裡也受著愛的折磨,這是一種奇特的愛,一種欲望,由於她已經懂事,這欲望比童貞未鑿的處女更加強烈,雖然這兩種欲望都有同樣的原因和結果。 ﹡熱弗泰是傳說中的一個以色列法官,他將女兒獻給上帝,其女與女伴們上山哀哭自己終生為處女。這是《聖經》中的一段故事。上山哀哭的是熱弗親的女兒,而不是熱弗泰。這是巴爾札克記錯了。 ﹡這是美國小說家庫柏一八二七年發表的一部小說。 最初幾個月中,她對與世隔絕的生活感到新鮮,對自己能受教育感到驚喜。人們教她做各種活計,參加各種宗教儀式。神聖的決心所激發的熱情,自身喚起的友愛所帶來的愉快,還有對業已喚醒的智能的訓練,這一切都有助於抑制她的回憶,甚至抑制她正在為新的記憶而作出的努力,因為,她要忘卻的東西跟她要學習的東西一樣多。我們身上有好幾種記憶,肉體和精神都有自己的記憶。例如懷念過去,便是肉體記憶的一種疾病。到了第三個月,這張開雙翼飛向天堂的純潔無瑕的心靈,如此勇猛有力,無法被降伏的心靈,被一股暗中存在的力量所阻擋。這力量從何而來,艾絲苔自己也不明白。她像蘇格蘭綿羊一樣,希望躲到一邊去單獨吃草。她不能戰勝放蕩生活中發展起來的本能。那些她發誓棄絕的巴黎泥濘的街道又在呼喚她麼?她那惡劣的生活習慣的鎖鏈已經斷裂,是否還有一些被忽略的砌入部分仍然與她相連接呢?她是否還感受到它們呢?如同醫生所說,老兵失去了某一肢體,但仍然會感到這一肢體在疼痛。惡習和它的派生成分是否已經在她身上深入膏肓,而聖水還尚未觸及隱藏在那裡的魔鬼呢?上帝大概會寬恕一個女子把人間的愛與神聖的愛互相混淆,這個女子為一個男子作出了極為巨大的天使般的努力,她還有必要再與他相見嗎?人間的愛把她引向神聖的愛。她身上是否正在進行生命力的轉移,而這種轉移是否導致她不可避免的痛苦?對於這種狀況,一切都還是疑團,還是晦暗不明,科學不屑進行研究,認為這個題目太不道德,太損害人的名譽,似乎連醫生和作家、神甫和政治家也擺脫不了這種嫌疑。然而,有一位醫生勇敢地開始過這方面研究。由於他死了,研究便告中止,成果很不完整。﹡ ﹡這位醫生可能是喬爾傑,發表過兩篇關於糧神病和憂鬱症的文章。他於一八二八年去世,時年三十一歲。巴爾札克與他有來往。 艾絲苔遭受憂鬱症的折磨,使她的幸福生活蒙上陰影。這憂鬱症也許來自上述各種原因。她無法探究這些原因,因此她很可能也像那些既不懂內科也不懂外科的病人一樣感到痛苦。這是奇怪的事情。豐富而有益健康的飲食代替惡劣的誘發炎症的飲食,也不能維持艾絲苔的體力。過上純潔而有規律的生活,把功課有意減輕,並做一些課間活動,來代替過去那種放蕩的生活,在那種生活裡,逸樂與痛苦同樣令人可怕。但是,新生活反而使這個年輕的女寄宿生疲憊不堪。最寧靜的休息,安謐的夜晚代替極度的勞累和痛苦難忍的紛擾,反而使她發起燒來,護士的手和眼睛都捕捉不到她的症狀。總之,善代替了惡,幸福代替了不幸,安定代替了焦慮,但這些卻對艾絲苔帶來致命的損害,就像她昔日的不幸如果降到她的女伴們身上也會十分有害一樣。她原本紮根在污泥濁水之中,是在那裡成長發展的。雖然絕對意志下了至高無上的命令,而她那地獄般的故土卻仍然在行使著統治權。她所恨的東西,便是她的命根子;她所愛的東西,會將她置於死地。她的信仰是那麼熱烈,致使她的虔誠會使心靈獲得愉悅。她喜歡祈禱。她將自己的心靈向真正的宗教之光敞開,毫不費力毫不懷疑地接受這一光明。引導她的教士興高采烈,滿心歡喜。但是,對她來說,肉體卻時刻在阻礙著心靈。人們從積滿污泥的池塘中捉來鯉魚,放在大理石砌成的池子中,灌上純淨清澈的水,以滿足德·曼特依夫人﹡的欲望。曼特依夫人用王家餐桌上吃剩的飯菜去餵養它們。這些鯉魚卻日漸衰弱,接近死亡。動物可以忠實地死去,人卻永遠不會將阿換奉承這種容易傳染的惡習傳染給動物。一位朝臣在凡爾賽宮發現了這一無言的對抗。「這些鯉魚跟我一樣,」這位未冊封的王后﹡回答說,「它們留戀自己無人知曉的淤泥。」這句話道出了艾絲苔的整個身世。 ﹡德·曼特依夫人(一六三五—一七一九),早年嫁給詩人斯卡隆,後為路易十四的情婦,晚年與路易十四秘密成婚。 ﹡指曼特依夫人。 有時候,可憐的姑娘受一種力量驅使,在修道院幽美的花園裡奔跑。她急急匆匆,從一棵樹跑向另一棵樹,投身到陰暗的角落,絕望地尋找著什麼。尋找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屈服于魔鬼的誘惑,她向樹木調情,向樹木說出難以出口的話。到了夜晚,她有時候裸著肩膀,不戴披肩,像水蛇似地沿著牆根悄悄地溜出去。在小教堂做彌撒時,她常常怔怔地盯著那個帶耶穌像的十字架。周圍的人都讚賞她。她的眼眶充滿著淚水,但這是她因氣惱而哭泣。出現在她眼前的,不是她所嚮往的神聖的形象,而是燈紅酒綠的夜晚。她在那裡指揮著狂飲狂歡,就像哈貝納克﹡在巴黎音樂學院指揮一首貝多芬交響曲一樣。這是一些戲笑打趣奢靡淫蕩的夜晚,充滿神經質的動作和無法抑制的狂笑,是一些極度狂亂和野獸般的夜晚。她表面上是那樣溫柔,好像是個只用自己女性形體依戀大地的處女,而內心卻躁動著梅薩利娜王后﹡的靈魂。這場魔鬼與天使的搏鬥,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中奧秘。當修道院院長責備她梳頭太講究,越出了規定的式樣時,她乖乖地聽從,很快改變了髮式;如果院長要求她剪掉頭發,她也會準備照辦的。對一個寧死也不願返回淫穢世界去的少女來說,這種懷舊的感情具有動人的美。她變了,變得蒼白而消瘦。修道院院長減少了她的功課分量,把這個可愛的女孩叫到身邊詢問,艾絲苔說她很高興,與女伴們相處極為快樂,在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沒有覺得受到打擊。而實際上,她的生命力已經從本質上受到損害。她什麼也不後悔,什麼也不企求。修道院院長對這位女學生的回答感到詫異,看她這樣萎靡不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眼看這個年輕的女寄宿生顯得病情嚴重,便請來了醫生。這位醫生對艾絲苔從前的生活一無所知,不可能對她有什麼猜想:他看她全身充滿生機,沒有任何病痛跡象。病人的回答推翻了所有的假設。醫生的腦子裡產生一種可怕的想法,只有一種方法可以澄清這位學者的疑慮。艾絲苔卻怎麼也不讓醫生對她進行檢查。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修道院院長求助於埃雷拉神甫。這位西班牙人來到後,看到艾絲苔的病情陷入絕境,便單獨與醫生交談一會兒。經過秘密談話,科學家向教士宣佈,唯一的救治辦法是讓病人去意大利旅利。神甫不希望艾絲苔受洗禮和第一次領聖體前作這樣的旅行。 ﹡哈貝納克(一七八——一八四九),法國小提琴家和樂隊指揮。是他首先將貝多芬交響樂介紹給法國聽眾。 ﹡梅薩莉娜(約一五一四八),羅馬王后,以淫蕩著名。 「還要等多長時間呢?」醫生問。 「一個月。」女修道院院長回答。 「到那時候,她已經死了。」醫生辯駁道。 「對。不過,是在獲得寬恕和拯救的狀況下死的。」神甫說。 在西班牙,宗教問題支配著政治問題、民事問題以及與生命有關的問題。醫生也就絲毫沒有反駁西班牙人。他向女修道院院長轉過身去,但是可怕的神甫抓住他的胳膊,制止了他。 「什麼話也別說了,先生!」他說。 醫生雖然信教,也擁護君主政體,但還是向艾絲苔投去一束滿含溫柔憐憫的目光。這個姑娘很美麗,就像一枝亭亭玉立的百合花。 「那就聽憑上帝安排吧!」他大聲說著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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