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交際花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聽到這天真無邪的叫聲,教士不禁顫動一下,沉默片刻。他思考一會兒,然後作出回答。這當兒,如此奇特地聚集到一起的這兩個人偷偷地相互對視了一下。教士看透了姑娘的心思,而姑娘卻摸不著教士的頭腦。教士無疑放棄了威脅可憐的艾絲苔的某種企圖,重新回到自己最初的想法上。

  「我們是醫治靈魂的醫生,」他用溫和的口氣說,「我們知道用什麼藥救治靈魂的疾病。」

  「應當儘量寬恕不幸的人。」艾絲苔說。

  她認為自己錯怪了人。她滾下床,俯伏在這個男人腳下,極其謙恭地親吻他的長袍,然後,抬起噙滿淚水的雙眼,望著他。

  「我以為自己已經做了很多努力了。」她說。

  「你聽著,我的孩子,你的給人帶來不幸的壞名聲已使呂西安一家陷人悲哀,人們有某種理由擔心你會把他拖進放蕩生活之中,拖進荒唐的世界裡……」

  「這是真的,是我帶他去了舞場,為了使他見識見識。」

  「你很美,足以使他想要在眾人面前因你而受到喝彩,驕傲地把你展示出來,當作一匹表演馬術的馬。他如果只是揮霍金錢,那倒也罷了……但他還花費時間和精力。別人想為他準備美好的前程,他也將因此而失去興趣。他本來有朝一日可以當駐外大使在變得富有,受人羡慕,滿身榮光,而現在,他非但無法實現這些,而且要成為一個不貞女人的情夫,就像眾多紈絝子弟把自己的才情淹沒在巴黎的污泥濁水中一樣。至於你,雖然一時躋身于風雅圈子,但日後又會重操舊業,因為在你身上完全沒有良好教育所賦予的抵制邪惡和思考未來的能力。你與你女伴們的決裂,不會比與那些今晨在歌劇院羞辱你的人決裂更深。呂西安的真正朋友都因你誘發他愛情而感到驚慌不安,緊緊地跟蹤著他。他們什麼都知道了。他們驚恐不安,派我來這裡探聽你的打算。我的來訪將對你的前途起決定性作用。他們雖然很有權勢,能搬開這個年輕人前進道路上的一塊絆腳石,但他們也很仁慈。你要知道,我的女兒:一個受呂西安所愛的人應當受到他們敬重,就像一個真正的基督教徒喜愛偶爾閃爍出靈光的污泥濁水。我來這裡是為了傳遞善心。但是,如果我覺得你一身邪惡,厚顏無恥,陰險奸詐,墮落到不可救藥,聽不進規勸悔改的話,我也束手無策,只好讓他們用憤怒來對付你了。世俗的和政治的解放很不容易獲得,警察局考慮到社會本身利益遲遲不予實施,這也有它的道理。你懷著真心悔改者的熱切感情,講到希望得到這一解放,我聽到了你的話。唔,它就在這裡呢,」教士說著從腰間抽出一張公文紙,「他們昨天看見了你,這張通知書上寫的是今天的日期:你瞧,與呂西安有關的這些人多麼有權勢。」

  艾絲苔一看到這張紙,一種意料不到的幸福使她全身顫抖。她激動得那樣情不自禁,以至唇邊綻出了呆滯的笑容,一種類似精神失常者的笑容。教士停止了說話,注視著這個孩子,想看看墮落的人一旦失去了從墮落本身汲取的那種可怕的力量,重新回到她那脆弱嬌嫩的天性上來以後,是否抵擋得住如此強烈的感受。艾絲苔是個善於迷惑人的妓女,她會裝腔作勢。但是,當她重新變得天真無邪,恢復本來面目後,她可能會死去,就像一個動過手術的盲人一旦被過分強烈的陽光照耀,會再次失明一樣。這個男子這時便徹底看清了人的本性,但是他一動不動,保持著可怕的平靜。他是一座冰冷雪白的阿爾卑斯山,山坡是花崗岩的,傲慢嚴峻,聳入雲天,亙古不變,不過它給人們帶來研益。從本性上說,妓女是一些變化多端的人,她們會無緣無故地從最呆滯的懷疑變成絕對的信任。從這方面看,她們還不如獸類。她們在一切方面都走極端:追求享樂,陷入絕望,篤信宗教,拋開宗教,都是如此。她們如果沒有在特別高的死亡率中死去,如果沒有因偶然運氣而跳出火坑,那麼,最後幾乎也都發了瘋。只有觀賞「電鰩」跪在這位教士腳下的狂喜神情,目睹這女子在瘋狂中會走到何種地步,才能深刻瞭解這可憎的生活是多麼不幸。可憐的姑娘凝視著宣佈解放她的這紙公文,那副神態但丁忘了加以描繪,而且超越了他在《地獄篇》中創造的形象。然而,反應伴隨著淚水一起來到。艾絲苔站立起來,伸開胳膊,抱住這個男人的脖子,腦袋傾偎在他的胸前,在那裡灑下淚水,親吻覆蓋這鐵石心腸的粗布衣衫,似乎想看透這顆心。她抓住這個人,在他的雙手上吻了多次。她溫情脈脈地撫摩他,流露著聖潔的感激之情。她用各種最親熱的名字叫他,用甜美的話語千百次地對他說:「把它給我吧!」每次說出的語調都不相同。她用柔情包圍他,用急速的目光望著他,使他來不及進行自衛。最後,她終於平息了他的怒氣。教士體會到這個姑娘的綽號是多麼名副其實,他懂得了要抵擋這個迷人女子的誘惑是多麼不易。他突然猜想起呂西安的愛情,明白該是什麼誘惑了詩人。這樣的激情,除了千百種誘惑力以外,還隱藏著一個尖尖的釣鉤,這釣鉤尤其會紮在藝術家高尚的心靈裡。這種激情一般人看來難以理解,而用從事創作的人對理想美的渴求來看,就能得到完滿的解釋。這與承擔使命將罪人引回柔情上去的天使不是有點相似嗎?蕩滌這樣一個人心靈上的罪惡,難道不是創作嗎?使精神美與形體美協調一致,這是何等令人嚮往!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這是多麼引以自豪的快樂!除了愛情,沒有其他途徑能實現這一點,這是多麼美好的差使!而且這種結合,早有亞裡斯多德、蘇格拉底、柏拉圖、阿西比亞得、塞特居斯和龐培為先例。它在常人眼裡顯得那樣大逆不道,而正是這種結合所蘊含的情感促使路易十四修建凡爾賽宮,正是這種情感把男人們投進那些導致傾家蕩產的舉動中去:把沼澤地的疫氣變成活水環抱的·團清香;如德·貢蒂親王在努瓦泰爾小山頂上開鑿湖泊;或者如包稅人貝爾日萊把卡桑改造成瑞士的風景區。總之,這是藝術闖進了道德領域。

  ﹡亞裡斯多德是赫爾皮莉斯的情人(他的兒子尼科馬克的母親);蘇格拉底是阿絲帕西的情人;柏拉圖是拉絲特尼的情人;阿西比亞得有好幾個女友,其中有蒂曼德爾和拉伊絲;塞特居斯是公元前一世紀上半葉富裕和有影響的羅馬人,是普萊西亞的情人;龐培是弗洛拉的情人。
   ﹡貝爾日萊是個金融家。一七八〇年,他獲得了以人工湖著稱的努瓦泰爾領地。他又在卡桑大興土木,建成極為奢華的處所。


  教士為自己屈從這一柔情而羞愧,猛力推開支絲苔。艾絲苔坐倒了,也感到了羞愧,因為教士對她說:「你依舊是個妓女!」他把那紙公文冷冰冰地重新放回自己的腰帶裡。艾絲苔像孩子那樣,頭腦裡只有一個欲望,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腰帶裡放通知書的那個地方。

  「我的孩子,」教士沉默一會兒說,「你母親是猶太人,你沒有受過洗禮,但也沒有人帶你進過猶太教堂,所以你還像一些兒童那樣,縹緲在地獄的邊緣……」

  ﹡未受洗禮的兒童死後靈魂所去之處。

  「兒童!」她用深受感觸的音調重複了一句。

  「……由於警察局的卡片裡你的編號與社會上其他人不同,」教士不動聲色地繼續說,「儘管三個月以前,你從一線亮光中看到了愛情,它使你相信你才剛剛出世,但你應該感到,從今天起,你才真正處在童年時代,你應該徹底改弦更轍。我負責使你不被人認出。首先,你要忘掉呂西安。」

  聽了這句話,可憐的姑娘心碎了。她抬起眼睛,望著教士,作了一個不同意的姿態。她說不出話,重新覺得這個救命人仍然是劊子手。

  「至少你不能再跟他見面。」他接著說,「我帶你去一座修道院,上等家庭的少女都在那裡受教育。你將成為天主教徒,在那裡學習宗教,在參加基督教活動中受到薰陶。等你走出院門時,你將是一個完美、貞潔、純正、有教養的少女了,如果……」

  這個人抬起手指,停頓一下。

  「如果你有勇氣把『電鰩』留在這裡的話。」他繼續說。

  「啊!」可憐的孩子叫起來。對她來說,每一句話就像是樂曲的音符,天堂的大門隨著這樣的樂曲在慢慢啟開。「啊!如果能把我的全身血液傾灑在這裡,再換上新的,那該多好!……」

  「你聽我說。」

  她不作聲了。

  「你的前途取決於你遺忘的能力。你要想一想你擔負的義務的分量:一句話,一個手勢,如果顯示出『電鰩』,那就會殺死呂西安的妻子;睡夢中道出的一個字,無意中的一個想法,一個不莊重的眼神,一個迫不及待的動作,一個對放蕩行為的回憶,一次疏忽,搖晃一下腦袋,洩露出你所知道的事或別人知道你的不幸……」

  「好了,好了,我的神甫,」姑娘懷著聖徒的奮激心情說,「穿燒紅的鐵塊做的鞋走路,還笑盈盈的;穿佈滿釘子的衣服生活,還保持舞蹈演員的優美姿勢;吃撒滿灰塵的麵包;喝苦艾酒;這一切都很美好,都很容易做到!」

  她又重新跪下,親吻教士的皮鞋,滴滴落下的淚水打濕了教士的鞋。她抱住教士的腿,把自己身體緊貼在腿上,因喜悅而引起的哭泣中夾雜著荒誕的喃喃低語。她那美麗的金色秀髮披散著,就像一塊地毯鋪在這位上天的使者的腳下。當她重新站立起來仰望他時,她發覺他的臉色變得陰沉而嚴峻了。

  「我怎麼冒犯您了?」她怯生生地說,「我聽人說過,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子用香水給耶穌洗腳。哎!道德把我搞得這樣可憐,我現在能獻給您的只有我的眼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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