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絕對之探求 | 上頁 下頁
十一


  她無法理解這句話。男人們受過教育,習慣於構想一切,他們不知道一個女人不能理解她所愛的人的思想有多麼可怕。這些非凡的造物比我們更寬宏大度,不告訴我們她們心靈的語言何時未被理解;她們怕我們感到她們在感情上的優越,象閉口不談她們那些不為人賞識的樂趣一樣快樂地隱藏起自己的痛苦。但在愛情上她們比我們野心更大,不僅要和男人心貼心,而且要瞭解他的全部思想。對克拉埃太太而言,對丈夫研究的科學一無所知在她心中引起的氣惱,比情敵的美貌引起的氣惱還要強烈。女人之間的爭鬥給愛之最甚者留下更加鍾情的好處;這種氣惱卻顯示了無能,挫傷了幫助我們活下去的全部感情。約瑟芬竟然不知道!她當時的處境是她的無知造成她與丈夫的疏遠。而最後一個,也是最大的折磨,是他時時處於生死之間,遠離她或在她身邊冒著危險,她卻沒有分擔這些危險,不瞭解這些危險。這如同地獄一般的精神牢籠,沒有出路,沒有希冀。克拉埃太太至少想瞭解這門科學的魅力,私下在書本裡研究起化學來。於是這家人如同幽居于隱修院。以上便是克拉埃公館在本篇故事開場時,被不幸引向民事死亡之前所經歷的一個接一個的轉變。

  這種劇烈的局面變得複雜了。和所有多情的女子一樣,克拉埃太太出奇地沒有私心。真正戀愛的人都知道金錢與感情相比何等無足輕重,金錢與感情聚合有多麼大的困難。然而,當約瑟芬得知丈夫以產業為抵押借債三十萬法郎時,她簡直激動極了。經過公證的合同認可了城裡人的不安、傳聞和猜測。克拉埃太太有理由感到驚慌,她那樣高傲的人,也不得不盤問丈夫的公證人,把她的痛苦透露給他,或讓他猜出幾分,最後卻聽到這樣一個叫她丟臉的問題:「怎麼克拉埃先生還什麼都沒告訴您?」幸而她和巴爾塔紮爾的公證人沾點親,原來克拉埃先生的祖父娶了安特衛普的一位皮耶坎小姐,她和杜埃的皮耶坎屬￿同一家族。這家人雖與克拉埃家非親非故,這次聯姻後卻把他們視為表親。皮耶坎先生年方二十六歲,剛剛接替父親的職務,是唯一可以進入克拉埃公館的人。

  巴爾塔紮爾太太幾個月來完全與世隔絕,公證人只好向她證實全城人人皆知的災難。他對她說她丈夫很可能欠了向他提供化學產品的商號一筆鉅款,這家商號事先瞭解了克拉埃先生的財產狀況和他受到的尊重,對他有求必應,儘管賒帳數額巨大,仍然毫不擔心地發貨。克拉埃太太委託皮耶坎索要向丈夫供貨的賬單。兩個月後,化學品製造商普羅泰茲和希弗維爾先生送來了總計十萬法郎的結帳單。克拉埃太太和皮耶坎帶著越來越大的詫異研究了這份賬單。雖說看不懂許多商品的科學術語或商業用語,但他們驚恐地看到在金屬類賬上記著各種類別的少量鑽石。物品種類的繁多,運送某些物質或寄發貴重機器所需的防護措施,好幾種稀缺產品的昂貴價格,最後還有根據克拉埃先生的指示製造的物理或化學儀器的價值,這一切不難解釋欠款總額的巨大。公證人為了表叔的利益,對普羅泰茲和希弗維爾做了一番調查,這兩位批發商的誠實可以保證他們與克拉埃先生進行的是正當交易,況且他們常常把巴黎化學家們獲得的成果告訴他,以免去他的一些開支。克拉埃太太請求公證人向杜埃各界隱瞞丈夫購買了什麼東西,否則人們會以為他發了瘋;可是皮耶坎回答她說,為了不削弱克拉埃受到的敬重,他已經拖到最後一刻履行由於主顧信任貸款數額巨大而最終必須履行的公證人義務。他揭露了瘡疤的深廣,對表嬸說倘若她找不到辦法阻止丈夫大肆揮霍家產,那麼半年後祖產就會以超出本身的價值抵押出去,至於他,他補充說,他曾很有分寸地——對一個理應受到尊重的人應當掌握的分寸——向表叔進言,但沒有起任何作用。巴爾塔紮爾一勞永逸地回答他說,他正為光耀門庭,發家致富而工作。因此,兩年來克拉埃太太心靈上一次次受到折磨,以往的全部痛苦加劇了一時的痛苦,除此之外還有無止無休的心驚膽戰,使她對前途感到恐懼。女子的預感準確得不可思議。事關生活的利益時,為什麼她們通常顫抖得比她們希望的更厲害?為什麼她們只對宗教前途的偉大思想抱有信念?為什麼她們如此機靈地參悟命途的多舛和命運的危機?或許把她們與所愛的男子結合在一起的感情使她們善於掂量男子的力量,估計其能力,瞭解其情趣、激情、毛病、美德;大概由於時時處在這些原因之中並不斷加以研究,她們具備了在各種可能的情勢下預見其後果的命中註定的能力。她們看到現在就能精明地估計未來,這種精明自然可以用使她們捕捉得住思想感情最輕微徵候的神經系統的完善來解釋。她們身上的一切都與精神上的大震盪一齊顫動。她們或有所感,或有所見。克拉埃太太雖與丈夫分居兩年,仍然預感到她的財產的喪失。她曾經十分欣賞巴爾塔紮爾經過深思熟慮的狂熱,永不變更的恒心;如果他真的想煉造金子,那麼他會面不改色地把他的最後一塊麵包扔進坩堝;但他在尋求什麼呢?直到此時,母性的感情和夫妻的情愛在這女子的心中完全融為一體,她和丈夫同樣喜愛的孩子們從未在他們中間插足。但有時她會突然表現出更多的母性;雖然她更經常是妻子,而不是母親。不論她如何準備犧牲自己的財產甚至子女,以求得那個挑選了她,愛過她,崇拜過她,並且至今仍把她當作世上唯一女性的男人的幸福,但母愛淡薄引起的愧疚令她左右為難,不好取捨。因此,作為妻子,她心裡很痛苦;作為母親,她為子女痛苦;而作為基督徒,她為大家痛苦。她緘口不語,把殘酷的風暴壓抑在心頭。丈夫是全家命運的唯一主宰,可以隨心所欲地安排一家人的境遇,只需向上帝作交待。況且,婚後十年間他表現得那樣無私輕財,難道她可以指責他動用她的財產?難道她可以評判他的意圖?但是與感情和法律一致的良心告訴她,父母是財產的保管人,無權使子女失去物質上的幸福。為了不去解決這些高深的問題,她寧可依照拒絕看到明知將要滾入的深淵的那些人的習慣閉上雙眼。

  六個月來,丈夫不再給她錢作家庭的用度。她偷偷托人在巴黎賣掉結婚之日弟弟送給她的華貴的鑽石首飾,並儘量節省家用,辭退了孩子們的家庭教師,甚至冉的乳母。過去,生活簡樸、心性高傲的布爾喬亞不知車輛的豪華;克拉埃公館沒有任何地方安置這個現代的發明,巴爾塔紮爾只好用家對面的房子當馬廄和車庫;他忙於工作,不再有時間監管這部分主要與男人有關的家務;克拉埃太太取消了因離群索居而不再需要的車馬僕役的浩大開支,雖然這是些很好的理由,但她並不試圖找藉口粉飾她的改革。直到此時事實戳穿了她的話,從今後,沉默變得再合適不過了。象荷蘭這樣的國家,誰花掉全部收入誰就被當作瘋子,克拉埃家生活方式的改變是無法解釋的。不過,由於長女瑪格麗特即將十六歲,約瑟芬似乎想替她結一門好親,在社會上謀得與一位和莫利納、梵·奧斯特龍-唐南克及卡薩-雷阿爾家族有姻親關係的姑娘相稱的地位。就在本篇故事開場的幾天前,鑽石的錢已經花光。這一天三點鐘,克拉埃太太領孩子們去做晚禱,路上遇見來看地的皮耶坎,他一直陪她到聖皮埃爾教堂,一邊低聲談論她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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