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絕對之探求 | 上頁 下頁


  庭院深處矗立著第二幢房子,與臨街的那座建築物一模一樣,它在弗朗德勒被稱作·後·區,僅供家人居住。在底層,第一間屋子是會客室,靠院子一側的兩扇窗和臨花園的另外兩扇窗採光,花園的寬度與房屋相等。兩扇平行的玻璃門,一扇通花園,另一扇通庭院,都與街門相通,外人一進門就能對整個住所一覽無遺,一直看到花園深處的一片葉叢。前面的住宅用來待客,三樓是客房,自然收藏著藝術品和積累起來的巨大財富。但在克拉埃們眼中,或據行家的判斷,什麼都比不上裝飾兩個世紀以來度過家庭生活的那間屋子的財寶。為根特的自由事業而死的那位克拉埃,如果史學家遺漏了一筆,沒提他製造強大無比的威尼斯商船隊所需的船帆,掙了將近四萬銀馬克,那麼大家就會太小瞧了這位工匠;克拉埃與著名木刻家,布魯日的梵·赫伊絮姆①是朋友。藝術家曾多次得到工匠的資助。根特人造反前的一段時間裡,發了財的梵·赫伊絮姆秘密地用實心烏木為友人刻了一套細木護壁板,表現啤酒釀造者、一度在弗朗德勒稱王的阿特威爾德②一生的主要場景。由六十塊護壁板組成的飾面大約容納了一千四百個主要人物,被視為梵·赫伊絮姆的扛鼎之作。查理五世決定在進入他出生的城市那天絞死一批布爾喬亞,據說負責看守他們的軍官向梵·克拉埃建議,假若他奉送梵·赫伊絮姆的這件作品就讓他逃走;但織布匠已把它送往法國。會客室整個裝上了這些護壁板,梵·赫伊絮姆出於對烈士亡靈的敬意,親自來為護壁板安裝漆成雜有金線的雲青色的木框,因此會客室是這位大師最全面的作品,如今最小一塊的價格幾乎相當於同等重量的黃金。壁爐上方,提善畫的身著ParAchons③法庭庭長制服的梵·克拉埃,似乎仍在指引這個把他奉為偉人的家庭。原先用石頭砌成、爐臺很高的壁爐,在上個世紀改用白色大理石重建,上面放一架老掛鐘和兩個俗氣的、形狀扭曲的五枝實心銀燭臺。四扇窗上掛著紅錦緞黑花白綢襯裡的大窗簾,同種料子做面的家具是路易十四治下更換的。顯然新式的地板,用橡木條鑲邊的大塊白木板拼成。由好幾個橢圓形裝飾框組成的天花板沒有改動,保留著荷蘭橡木的棕褐色,裝飾框頂部是梵·赫伊絮姆雕鏤的一個怪面飾。會客室四角立著斷柱,柱頂有與壁爐一樣的燭臺,一張圓桌佔據會客室的中央。沿牆對稱地擺著幾張牌桌。本篇故事開場的時候,兩張白大理石貼面蝸形腳的包金桌子上,有兩個盛滿水的玻璃球,裡面紅色、金色或銀色的魚在沙子與貝殼的河床上游來遊去。這間屋子既明亮又陰暗。天花板必然吸收亮光,卻不反射任何光線。臨花園一側日光充足,在烏木刻紋上撒下點點金光,從庭院一側窗戶只射進微弱的光線,勉強照亮印在對面牆壁上的金線腳。因此天氣晴朗時金碧輝煌的會客室,通常佈滿秋陽傾瀉在森林樹梢的那種柔和色彩和憂鬱的紅棕色調。繼續描寫克拉埃公館是沒有必要的,雖然本篇故事的好幾個場面必將在它的其餘部分發生,此刻需要瞭解的只是它的主要佈局。

  ①可能是指梵·赫伊絮姆(1659—1716),大畫家梵·赫伊絮姆(1682—1749)的父親。

  ②阿特威爾德(約1295—1345),十四世紀弗朗德勒人的領袖,在百年戰爭即將發生的階段起過領導作用。他出身於根特的中產階級,並非如巴爾札克所說是啤酒釀造者。

  ③瓦隆文:遺產分配。

  一八一二年將近八月末的一個星期天,晚禱後,一位女子坐在臨花園一扇窗前的安樂椅裡。陽光斜照在房上,形成一條橫貫會客室的側向光帶,變為奇怪的折光消逝在庭院一側牆的細木護壁板上,並把這位女子包圍在打直襇的錦緞窗簾投射的大紅光區裡。一個在此刻臨摹該女子的平庸畫家,肯定會畫出一件面部充滿痛楚和傷感的引人注目的作品。身體的姿勢和兩腳朝前伸的姿勢,顯出一個精力集中、執著於一個想法而失去自我存在意識的人的疲憊;她追隨該想法在未來的輻射,正如人們常常在海邊觀看一道陽光穿透雲層,在天際劃出一條光帶。這位女子的兩手垂在安樂椅的把手外面,頭部仿佛過於沉重,靠在椅背上。一件十分寬大的白色軋光細洋紗長袍,讓人判斷不出身體各部分的比例,短上衣掩在一條在胸前交叉、隨便打個結的披肩的褶襇裡。比起身體的其餘部分,她似乎更樂於露出臉部,即使光線沒有突出她的臉,人們也無法不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它上面;儘管有幾滴滾燙的眼淚,她仍顯出一臉凝然不動的冰冷的麻木,這表情能打動最無牽無掛的孩童。最可怕的莫過於看到這種極度的痛楚,它只在少有的間歇才盡情流露,但它停留在這張臉上,如同凝固在火山周圍的熔岩。她好象一位垂危的母親不得不把子女丟在苦難的深淵,無法給他們留下任何人間的保護。

  這位太太年紀四十上下,但比起年輕時要漂亮得多,她的容貌沒有弗朗德勒女子的任何特點。一頭濃密的青絲一圈圈地垂在肩頭和面頰兩側。額頭高高隆起,鬢角很窄,皮色發黃,但額頭下閃著一雙噴射火焰的黑眼睛,純西班牙式的面孔,淺棕色調,沒有血色,一臉麻子,十全十美的鴨蛋形令目光停駐,儘管面容憔悴,臉的輪廓仍保持著雍容風雅的完美,當心靈的努力使面孔恢復最初的純潔時,這鴨蛋形有時會整個重現出來。這張剛強的臉最出眾的特徵是那只鷹鉤鼻,近中間部位過於隆起,似乎內部沒有長好;但線條細膩非筆墨所能形容,鼻中隔薄得透明,被光線照得通紅。起皺的闊嘴唇洩露了出身名門的驕傲,但也銘刻著天生的善良,顯得溫文爾雅。人們可以否認這張既剛勁又帶女性的面孔的美麗,但它引人注目。這女子矮小,駝背,跛足,人們固執地拒絕承認她有才智,因而久久待字閨中。不過她的面孔流露出的熾烈熱情,以及永不枯竭的柔情的徵兆,使一些男子深受感動,無法和這麼多缺點相調合的魅力迷住了他們。她很象她的祖父,西班牙大貴人德·卡薩-雷阿爾公爵。此刻,往日專橫地令多情的靈魂詩興大發的魅力,比以往生活中的任何時刻都更有力地從她的臉上迸發出來,但可以說是無的放矢,它表現出的具有懾服力的意願,對人強大無比,對命運則無能為力。當她的眼睛離開視而不見的玻璃魚缸時,她用一個絕望的動作抬起眼皮,仿佛向上天祈求保佑。她的痛苦似乎是只能向上帝傾訴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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