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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十四 後臺

  呂西安踏上街車,挨著盧斯托坐下,說道:「沒想到是一個鬼地方!」

  盧斯托吩咐趕車的:「全景劇場,越快越好,給你一法郎半。」然後他在呂西安面前擺著前輩的架子,很得意的說道:「道裡阿這混蛋一年做十五六萬法郎生意,好比當著文藝部部長。他和巴貝一樣貪心不足,可是專門撈大筆頭的油水。道裡阿有氣派,很豪爽,也很虛榮;他那點兒風趣是拿別人的話湊起來的。他的鋪子是個好地方,值得走動,你可以同當代的優秀人物攀談。告訴你,一個青年在那兒呆一小時,比讀十年書,弄得面黃肌瘦,能學到更多的東西。大家在那邊討論報刊上的文章,找題材,交攀名流或專有勢力的人物,將來好派用場。今日之下,要成功全靠交遊廣闊。一切要靠機會,你不是看見了嗎?最要不得是有了聰明才智,孤零零的守在冷角落裡。」

  呂西安說:「他狂妄極了!」

  艾蒂安回答說:「哼,我們都拿道裡阿打哈哈。你有求於他,他踩在你肚子上;他要用得著《辯論報》,勃龍代要他怎麼就怎麼,好比轉陀螺。唉,你進了文藝界,這種角色有的看呢!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嗎?」

  呂西安道:「是啊,你說的不錯,可是儘管聽過你的預告,我在鋪子裡受的氣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幹嗎要痛苦呢?凡是我們消耗了生命,為之坐到深更半夜,絞盡腦汁的題材,我們在精神世界中的漫遊,用足心血造起來的大建築,在出版商眼裡不過是一樁賺錢生意或者蝕本生意。書店老闆只曉得你的書好銷不好銷。他們只操心這一點。對他們說來,印一部書是拿一筆資本去冒險。作品越好,賣出的機會越少。優秀的人總是比群眾高一等,他的作品要過相當時間受人賞識以後,才能風行。哪個出版商願意等呢?最好今天印的書明天就賣完。既然是這種制度,真有分量,要慢慢的受到推崇的作品,出版商決不接受。」

  呂西安嚷道:「阿泰茲說的不錯。」

  盧斯托道:「你認識阿泰茲嗎?象他那種生活孤獨,自以為能叫群眾遷就他們的人,我認為最危險。這些要到身後才出名的人,用信心把青年的幻想鼓動得如醉若狂,因為我們開始都自以為力量大得不得了,聽了他們的話很投機,就不去利用還能行動,還能有所收穫的年紀打天下。我可贊成穆罕默德的辦法,他叫山走過來,說道:你不過來,我來!」

  這個警句把論點提得非常尖銳,使呂西安在兩種辦法之間打不定主意:一個辦法是小團體的朋友們提倡的安貧樂道的生活,另外一個是盧斯托提出的戰鬥生活。直到神廟街,昂古萊姆的詩人一聲不出。

  現在全景劇場經過拆造,變了民房;當初是一所漂亮的戲院,坐落在神廟街,正對夏洛街。兩任經理都失敗了,不曾做過一筆好買賣。繼承滑稽名角波蒂埃的維廖勒,五年以後大紅特紅的佛洛麗納,最初倒是在全景劇場登臺的。劇院和人一樣逃不過命運的安排。全景劇場要同昂必居喜劇院,快活劇院,聖馬丁門劇院,以及專演歌舞劇的一些戲院競爭;它經不起同業的傾軋,營業執照的限制①,又缺少精彩的劇本。劇作家不肯為了一家前途渺茫的戲院把別的戲院得罪了。那時經理室正想靠一出帶點滑稽的雜劇賣座,作者是個青年,叫做杜·勃呂埃,曾經同幾個名人合作過,這次他自稱是一個人執筆專為佛洛麗納初次登臺編的。佛洛麗納一向在快活劇院做跑龍套,最近一年擔任一些小角色,稍稍有人注意,可始終沒當上主角;全景劇場便要她跳槽。另外一個女演員柯拉莉也在這齣戲裡第一次露面。兩個朋友來到戲院,呂西安發覺報紙有那麼大的勢力,先自吃了一驚。

  ①當時官方對戲院多方限制,甚至規定在舞臺上同時開口的演員不得超過二人。

  「這位先生是我帶來的,」艾蒂安告訴檢票處,檢票處的職員都彎了彎腰。

  「今晚不容易騰出位置,」檢票處的頭目說,「只有經理的包廂還能安插。」

  艾蒂安和呂西安在遊廊裡走了一轉,和女招待辦了幾次交涉,沒有結果。

  「咱們進場找經理去,他會請我們坐他的包廂。另外我還要介紹你見見今晚的女主角佛洛麗納。」

  盧斯托做了個手勢,管樂隊池子的人掏出小鑰匙,在厚實的牆上開了門。呂西安跟著朋友,從燈火通明的遊廊忽然進入一個漆黑的窟窿。在劇場和後臺之間,差不多每家戲院都有這樣一條過道。外省詩人跨上幾步潮濕的踏級,走進後臺,看見許多意想不到景象:狹窄的支柱,高聳的天頂,掛油燈的柱子,近看挺可怕的舞臺裝置,滿臉白粉的演員,式樣古怪,料子粗糙的服裝,上衣沾滿油蹟的工人,掛在空中的繩索,高高吊起的佈景,戴著帽子踱來踱去的後臺監督,隨便坐著的跑龍套,還有消防人員,總之是一大堆滑稽,淒慘,肮髒,醜惡,刺眼的東西,和呂西安生在台下看到的大不相同,使他詫異不置。臺上快要演完一齣歌舞劇,叫做《貝特朗》①,仿照麥圖林的悲劇編的。諾迪耶,拜倫,瓦爾特·司各特都很重視麥圖林的原作,可是在巴黎不受歡迎。

  ①指《貝特朗或海盜》,一八二二年上演的一部三幕歌舞劇。

  艾蒂安囑咐呂西安:「仔細攙著我的胳膊,要不你不是踩著活門掉下去,就是一座森林從天而降,套在你頭上,再不然你會撞翻宮殿,拖倒茅屋。」

  一個女演員聽著臺上的對白準備出場,艾蒂安問她:「小寶貝,佛洛麗納可是在更衣室裡?」

  「是的,親愛的,謝謝你在報上說我好話。佛洛麗納到這裡以後,你更和氣了。」

  盧斯托道:「小傢伙,別誤了你的事。快點上臺,好好念你的兩句臺詞:住手,混蛋!今天賣座賣到兩千法郎呢。」

  女演員臉上換了一副表情,嚷道:住手,混蛋!呂西安看著愣住了,那聲音嚇得他全身發冷。她的確變了一個人。

  呂西安對盧斯托說:「這就叫戲院。」

  盧斯托回答:「戲院同木廊書店和報紙一樣,是文學的裝配工場。」

  拿當出現了。

  盧斯托問道:「你是為誰來的?」

  拿當說:「替《法蘭西新聞》跑跑小戲院,聊勝於無。」

  盧斯托說:「今晚跟我們一同去吃消夜,希望你對佛洛麗納多多照應,以後回敬你就是了。」

  「一定幫忙,」拿當回答。

  「你知道,她搬到邦迪街去了。」

  剛才的女演員從台上回進後臺,問道:「小盧斯托,你同來的漂亮青年是誰?」

  「啊!親愛的,他是個大詩人,將來要出名的。——拿當先生,你們今晚同席,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呂西安·德·呂邦潑雷先生。」

  拿當說:「先生,你的姓漂亮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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