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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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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西安還看見從報上撕下的一片紙條,畫一個編輯拿著帽子伸出手,底下批了一句:斐諾,我的一百法郎呢?署名的人後來居然有了名氣,可不是大名家。壁爐架和窗洞之間有一張斜面的書桌,一把桃花心木靠椅,一個字紙簍,地下鋪一條長方地毯,俗話叫爐前毯。到處都是灰土,窗上只掛小窗簾。書桌上堆著一二十本當天送到的書,畫片,樂譜,蓋子上刻著憲章的煙草匣,①《孤獨者》第九版的樣書,——當時大家取笑的對象,還有十來封未拆的信。呂西安把這些古怪的家具一樣一樣看過來,胡思亂想了一陣,已經敲五點了。他回出去想盤問殘廢軍人。苦葫蘆麵包吃完了,象門崗一般耐著性子等那戴勳章的軍官回來,軍官也許正在大街上散步。那時樓梯上傳來一陣衣衫悉索的聲音和輕巧的腳聲,一聽就知道是個女的。果然,一個女人在門口出現了,長得還好看。 ①當時有種廉價的煙草匣,蓋上用極小的字刻著路易十八頒發的憲章。 「先生,」她對呂西安說,「我知道為什麼你們稱讚維吉妮小姐的帽子。現在我先來訂一年報,請你告訴我,她跟你們有什麼條件……」 「太太,我不是報館裡的。」 「啊!」 「從十月份開始嗎?」殘廢軍人問。 老軍人忽然出現了,說道:「太太要什麼?」 老軍官和漂亮的帽子店老闆娘開始談判。過了一會,呂西安等得不耐煩,又走到前間來,聽見最後幾句:「好啊,先生,歡迎得很。弗洛朗蒂納小姐儘管請過來,愛什麼挑什麼。緞帶我們有的是。那麼事情講定了:你們再也別提維吉妮,她只會粗製濫造,又翻不出花樣,我可是有新發明!」 呂西安聽見櫃子裡掉進幾塊錢。隨後老軍人結算當天的賬。 詩人神氣很不高興的說:「先生,我等了一個鐘點了。」 「他們沒有來,」老軍人裝做懊惱的樣子敷衍呂西安。「那也不希奇。我幾天沒看到他們了。你知道,現在是月中。他們要拿錢才來,不是二十九,便是三十。」 呂西安記得經理的名字,問道:「那麼斐諾先生呢?」 「他在費多街,在他家裡。——苦葫蘆,你送紙到印刷所去的時候,順便把今天收到的東西一齊帶給他。」 呂西安自言自語的說:「那麼報紙在哪兒編的呢?」 苦葫蘆把印花稅的餘款交還出納員,出納員一邊收錢一邊說:「報紙嗎?……勃羅!勃羅!①——喂,苦葫蘆,別忘了,明兒六點上印刷所幫著發報。——編報紙嗎,先生,街上也行,作者家裡也行,印刷所也行,在十一點和半夜之間。當初皇帝在的時候,沒有這種專門糟蹋紙張的鋪子。他只要派一個班長帶四個弟兄來就解決了,他才不讓這般人胡說八道跟他搗亂呢。得啦,廢話少說。只要我外甥有利可圖,只要大家寫文章是為那個人的兒子②,——勃羅!勃羅!——老實講,那也不壞。哎,哎!看樣子今天沒有大隊人馬來訂報;我要下班了。」 ①酒徒喉頭多痰的聲音。 ②王政復辟時期,拿破崙舊部用此隱語指拿破崙的未成年的兒子。 「先生,你好象對編輯的事很熟悉。」 「我只知道有關經濟的部分,勃羅!勃羅!」軍人說著,打掃喉嚨裡的痰,「三法郎或五法郎一欄稿費,看你的本領;每欄五十行,每行四十字,空白不算。說到編輯,那些傢伙可古怪呢,年紀輕輕的小子,做我勤務兵都不配,自以為能夠在白紙上拉蒼蠅屎,膽敢瞧不起帝國禁衛軍的騎兵老上尉,退伍的營長,跟著拿破崙歐洲每個京城都到過……」 拿破崙的舊部刷著身上的藍外套,預備走了,把呂西安推往門口;呂西安鼓著勇氣攔住去路,說道: 「我是想來當記者的。我向你擔保,我最敬重帝國禁衛軍的上尉,鋼筋鐵骨的好漢……」 「說得好,老鄉,」軍官拍拍呂西安的肚子,「可是你打算做哪一等記者呢?」酒鬼反問了一句,繞過呂西安走下樓梯,在看門的屋子裡停下來點雪茄,說道:「肖萊媽媽,有人來訂報,你招呼一下,把姓名地址記下來。」又回頭告訴跟在背後的呂西安:「訂戶訂戶,我只曉得訂戶。斐諾是我外甥,家屬裡頭只有他一個人照顧我的生活。所以誰要跟斐諾過不去,我吉魯多上尉立刻出場,我先是桑布爾-默茲部隊的騎兵,後來在意大利方面軍第一騎兵師做過五年劍術教官。誰要找上門來,我一,二,馬上叫他一命歸陰!」吉魯多說著,擺了個擊劍的架式。「不錯,老弟,我們的記者有好幾種:有寫稿子拿錢的,有一個錢不拿,白寫的,我們叫做志願軍;有的一字不寫,那才是聰明人:第一不會寫出不通的文章,照樣裝著作家的幌子,算是報館的人,請我們吃飯,在各處戲院閒逛,養著女戲子,好不快活。你打算做哪一種呢?」 「當然是認真寫稿,拿足稿費嘍。」 「你象所有的新兵,一開場就想當法蘭西元帥!我吉魯多勸你一句話,還是向左轉,快步走,象那個好漢一樣到陽溝裡去撿爛釘子吧,你看他樣子就知道是當過兵的。唉,在炮口底下拼過上千回性命的老兵,只落得在巴黎街上撿釘子,你說慘不慘!我的天哪,這個化子難道當年沒替皇帝出過力嗎?再說,老弟,今天早上你見到的那個傢伙,只掙四十法郎一月。你能掙得更多嗎?斐諾還說是他手下文筆最俏皮的記者呢。」 「你從前到桑布爾-默茲去投軍,不是也有人說你冒險嗎?」 「當然!」 「那麼?」 「那麼你去找我的外甥斐諾,只要你有本事找得到,因為他游來遊去,象條魚。他是個好小子,你再也碰不到象他這樣有義氣的人。幹他那一行不在於自己動筆,而是要叫別人動筆。看樣子,大家寧可跟女戲子尋歡作樂,不願意糟蹋稿紙。噢!他們真是怪東西,再見。」 出納員走開了,一路揮著裝鉛的手杖,——替《日爾瑪尼古斯》①保過駕的武器,讓呂西安獨自在大街上發愣。他看了編輯部的景象,和他在維達爾-波雄店裡看見文學變成商品的情形,同樣詫異。呂西安上費多街拜訪報館經理安多希·斐諾,去了十來次都沒有碰到。一清早,斐諾沒回家。中午,斐諾上街了,據說在某某咖啡館吃飯。呂西安趕到咖啡館,忍著許多說不盡的難堪打聽老闆娘,說是斐諾才走。最後,呂西安灰心了,覺得斐諾竟是一個莫須有的,虛構的人物,還不如在弗利穀多鋪子等艾蒂安·盧斯托來得簡單。青年記者是那個報館裡的人,准會把內部的秘密說給他聽。 ①戲劇家阿爾諾(1766—1834)的悲劇《日爾瑪尼古斯》於一八一七年三月在巴黎上演,引起保王党和自由黨劇烈衝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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