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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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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票員帶著挖苦的口氣對呂西安道:「先生,你說你認識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她不是來了嗎?」 呂西安狼狽得很,尤其換了新裝,德·巴日東太太似乎認不得他了;直到呂西安走近去,她才微笑著說:「你這打扮妙極了,來吧!」 檢票處的職員又變得正經起來。呂西安跟在德·巴日東太太後面。她一邊走上歌劇院的大樓梯,一邊把呂西安介紹給弟媳婦。內廷總管的包廂在正廳和側廳的拐角兒上,望得見全場,全場也望得見這個包廂。呂西安坐在德·巴日東太太的弟媳婦背後,很高興躲在黑影裡。 侯爵夫人口氣怪親熱的說:「德·呂邦潑雷先生,你第一回上歌劇院,還是坐到前面這個位置上來,看得清楚些,不要客氣。」 呂西安只得從命。歌劇第一幕快完了。 路易絲看到呂西安改了樣子,詫異之下湊著他耳朵說: 「你很會利用時間。」 路易絲還是原來的路易絲。不幸她和一個時髦女子,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巴黎的德·巴日東太太坐在一起,大大的吃了虧。光芒四射的巴黎女子使外省婦女的缺點格外顯著。呂西安見識了這個豪華戲院中的風流人物,又看到身邊這位名門閨秀,眼界大開,認清了可憐的阿娜依斯·德·奈格珀利斯的真面目,同巴黎人眼中看出來的一模一樣,只覺得她高大,乾癟,憔悴,皮膚長著紅斑,頭髮也紅得厲害,臉上到處是骨頭,拿腔作勢,自命不凡,說話酸溜溜,土氣十足,裝束尤其難看!巴黎人的舊衣衫連褶襇都還有個款式,說得出名目,看得出原來的樣子,外省人的舊衣衫卻不知所云,只能叫人發笑。德·巴日東太太的相貌和衣服既不高雅,也不新鮮,絲絨和皮色同樣斑駁。呂西安因為愛過這副烏賊魚骨,暗暗慚愧,他想只要路易絲再裝出貞潔的樣子來,就跟她分手。呂西安眼力挺好,發現所有的手眼鏡都向他這個標準貴族的包廂瞄準。一般最時髦的婦女邊說邊笑,准是在打量德·巴日東太太。看著人家的笑容和手勢,德·埃斯巴太太知道她們為什麼嘲笑,可是她滿不在乎。第一,誰都看得出她的女客是外省來的窮親戚,這是巴黎無論哪一家都有的。其次,大姑曾經提到自己的裝束,表示擔心;她安慰大姑,認為阿娜依斯打扮好了,巴黎人的舉動態度很快就能學會。德·巴日東太太即使不懂交際場中的習慣,天生有種貴婦人的高傲,一股形容不出的氣息,可以說是種族的標記。下星期一她就能揚眉吐氣了。況且侯爵夫人很有把握,只要大家知道這女的是她的大姑,就會把冷嘲熱諷暫且收起,等重新考察過後再下斷語。呂西安萬萬想不到,脖子裡裹上一條圍巾,穿上一件美麗的衣衫,戴上一頂時行的帽子,再加德·埃斯巴太太的指導,路易絲會有怎樣的變化。剛才侯爵夫人已經在樓梯上囑咐大姑別揚著手帕走路。雅俗之分就在這一類數不清的小地方,聰明的女子一來就懂,某些女人永遠不能領會。德·巴日東太太一心向上,絕頂機靈,完全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裡。德·埃斯巴太太深信收下這個徒弟准有面子,也就樂於栽培。總之,兩人之間有了聯盟,彼此的關心使聯盟更加鞏固。德·巴日東太太忽然對當今的偶像崇拜得五體投地,被她的風度,才情,周圍的人物,誘惑了,迷住了,為之神魂顛倒。德·埃斯巴太太有的是野心勃勃的貴婦人的神通,德·巴日東太太看出這一點,決意做她的衛星,利用她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她毫不含糊的佩服弟媳婦。侯爵夫人看見有人一片天真的歸附,當然高興,覺得大姑無財無勢,應當關切;並且她已經安排妥當,盡可以收個門徒,自成一派,巴不得叫德·巴日東太太做一個親隨,做一個奴隸,死心塌地的歌頌她;在巴黎婦女界中再見這種角色,比在文壇上找一個始終回護你的批評家還要不容易。可是大眾的好奇心表現得太明顯了,初次露面的太太也不能不發覺;德·埃斯巴太太不讓大姑難堪,故意把眾人騷動的原因扯開去。 她說:「只要有客人來,就好知道我們為什麼引起那些太太們的注意……」 德·巴日東太太笑道:「我疑心巴黎的女太太們是笑我的舊絲絨衫和我的昂古萊姆臉孔。」 「不,不是你;事情有點蹊蹺,我弄不明白,」德·埃斯巴太太說著,望瞭望詩人。她這是第一次瞧呂西安,覺得他衣服穿得古怪。 返老還童的老風流走進德·賽裡齊太太的包廂,呂西安伸出手來指著說:「那不是杜·夏特萊先生嗎?」 呂西安一做這個手勢,德·巴日東太太便恨恨的咬咬嘴唇;因為侯爵夫人詫異的瞪了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很輕蔑的說:「這年輕人這樣不懂規矩!」德·巴日東太太感到自己的愛情受了屈辱,對一個法國女人來說,這是最難堪的刺激,她不能原諒情人丟她的臉。在那個社會裡,小事情都變成大事情,一個手勢,一句話,可以斷送一個初出道的角色。上流人物的文雅的舉動,談吐,主要的優點是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樣樣都很融洽,沒有一點棱角。即使出於無知或者思想一時衝動,不遵守這門學問的規律的人,也懂得社交和音樂一樣,一個不協和音就能毀掉整個藝術,不在細節方面履行所有的條件,藝術根本不能成立。 侯爵夫人指著夏特萊問:「那一位是誰?難道你們已經認識德·賽裡齊太太了?」 「哦!原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德·賽裡齊太太?事情鬧了一大堆,還是到處有人招待!」 侯爵夫人回答說:「這種情形從來沒聽見過,我看不是沒有原因,只是沒人肯說!最有勢力的男人都是她的朋友,為什麼?誰也不敢追根究底。——那位先生難道是昂古萊姆的時髦人物嗎?」 「杜·夏特萊男爵是大家談論最多的人物,」阿娜依斯過去不承認崇拜她的人的爵位,到了巴黎,為著爭自己的面子又承認了。「他曾經和德·蒙特裡沃將軍出過遠門。」 侯爵夫人道:「我每次聽見蒙特裡沃的名字,都要想到德·朗熱公爵夫人,可憐她象流星一般消逝了。」她又朝著一個包廂說:「那是德·拉斯蒂涅先生和紐沁根太太。她丈夫是個生意人,又開銀行,又辦企業,大規模的買進賣出,仗著財力挨進巴黎社會,聽說紐沁根只要能擴充家業,不大考慮手段。他千方百計表示對波旁家忠心。他想到我家裡來,已經試探過了。他的女人只道繼承了德·朗熱太太的包廂,就能繼承德·朗熱太太的風度,才情,聲望!還不是喜鵲戴孔雀毛的老笑話!」 拉斯蒂涅在衣著上顯出的高雅和奢華,叫呂西安看著奇怪,對德·巴日東太太說:「我們都知道,德·拉斯蒂涅老夫婦的收入不到三千法郎一年,怎麼供得起兒子在巴黎的花費呢?」 侯爵夫人拿著手眼鏡眺望,含譏帶諷的說道:「聽你的話就知道你是從昂古萊姆來的。」 呂西安沒有聽懂,只顧聚精會神望著幾個包廂,料定對德·巴日東太太的評論和對他的注意都是從那裡來的。另一方面,路易絲因為侯爵夫人不把呂西安的相貌放在眼裡,心中懊惱,私下想:「我本來以為他很美,原來也不見得!」一發覺他不怎麼美,再進一步就會嫌他並不怎麼風雅。臺上剛好演完第一幕。杜·夏特萊過來問候德·卡裡利阿諾公爵夫人,她的包廂就在德·埃斯巴太太的隔壁;夏特萊向德·巴日東太太行禮,她也點頭還禮。上流社會的婦女對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侯爵夫人覺得杜·夏特萊落落大方。那時她包廂裡陸續進來四個客人,——四個巴黎的名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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