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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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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昂古萊姆沒有一戶人家不談論沙爾東先生——又名德·呂邦潑雷——和德·巴日東太太親密的程度。僅僅有過幾個親吻,他們已經受到指摘,說是有了私情。德·巴日東太太吃了她的權勢的虧。在社會的許多怪現象中,你們可曾注意到沒有標準的批評和荒唐苛刻的要求嗎?有些人可以無所不為,再胡鬧也不要緊,他們樣樣合乎體統,老是有人爭先恐後替他們的行為辯護。社會對另一些人卻嚴格得不能相信:他們做事都要合乎規矩,永遠不能有錯誤,犯過失,鬧一點兒笑話都不行;人家把他們當做雕像欣賞,冬天凍壞一個手指或者斷了鼻樑,立刻從座子上拿下;他們不能有人性,永遠要象神道一般十全十美。德·巴日東太太瞧一眼呂西安,就等於齊齊納和弗朗西斯十二年的快樂。兩個情人握一握手,就會叫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靂打在他們頭上。 大衛從巴黎帶回一筆積蓄,此刻作為結婚的開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樓的費用。擴充住屋不是為的自己嗎?屋子早晚是他的,父親已經七十八歲了。印刷商替呂西安用磚木結構蓋了一套房間,因為原來的牆壁到處開裂,不能壓得太重。他高高興興的把二樓裝修齊整,配上講究的家具,預備安頓美麗的夏娃。那一段時間,兩個朋友過著輕鬆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呂西安雖然討厭外省的寒酸儉省,連五法郎都看做一個大數目的習慣,可是精打細算的苦日子,他照樣忍受,不哼一聲。鬱悶的情緒消散了,臉上精神煥發,表示他抱著希望。他看到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想望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築在德·巴日東先生的墳墓之上。這位先生不但有時候消化不良,而且還有個可喜的怪脾氣,認為吃的中飯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就好了。 九月初,呂西安不再做印刷監工,而是堂堂德·呂邦潑雷先生了。無名的沙爾東在烏莫住一間只有天窗的破閣樓,相形之下,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屋子不知要華麗多少。他不算烏莫人了,住在昂古萊姆上城,每星期在德·巴日東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頓飯。主教大人對他很好,讓他出入官邸。他憑著詩人的身分變為最高級的人物,將來還要成為法蘭西的名流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緻的臥房和書室之間踱來踱去,覺得每月從母親和妹子辛辛苦苦掙來的工錢中預支三十法郎,用不著於心不安;他的一部歷史小說已經寫了兩年,題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還有一本詩集叫做《長生菊》。這兩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壇上出了名,不怕沒有錢償還母親,妹子和大衛。他既然感到自己的偉大,耳朵裡只聽見未來的聲名,便泰然自若的接受別人的犧牲。呂西安對著清寒的生活微笑,覺得最後一個階段的貧窮倒也很有意思。夏娃和大衛把呂西安的快樂看得比他們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趕完呂西安的事,再替二樓做家具,油漆,糊紙等等的活兒;婚期因此耽擱下來。認識呂西安的人看他受到這樣的愛護,都不以為奇:他多迷人!一舉一動多可愛!欲望和急躁表現得多嫵媚!他不用開口,人家已經遷就他了。(被這種代勢斷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風流自然有人趨奉,上流社會從自私出發,也願意照顧他們喜歡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為能引起他們同情,給他們一些刺激,而樂於施捨;可是許多大孩子受慣了奉承照顧,高興非凡,只知道享受而不去開拓。他們誤解應酬交際的意義和動機,以為永遠能看到虛假的笑容:想不到日後頭髮禿了,光彩褪盡,一無所有,既沒有價值也沒有產業的時候,被上流社會當做年老色衰的交際花和破爛的衣服一般,擋在客廳外面,扔在牆腳底下。夏娃巴不得婚禮延期,因為她要用儉省的辦法置備小家庭的必需品。呂西安看見妹子做活,說道:「我要能做針線就好了!」聲調語氣完全出於真心。對這樣一個兄弟,兩個情人怎麼能不百依百順呢?並且這種無微不至的愛護,還有嚴肅而細心的大衛參加。從呂西安在德·巴日東太太家嶄露頭角以後,大衛也擔心他改變,惟恐他瞧不起布爾喬亞的生活習慣,有時便故意試試兄弟,要他在淳樸的家庭樂趣和上流社會的樂趣之間選擇一下。看見呂西安肯為著他們犧牲浮華的享受,大衛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誘的!」三個朋友和沙爾東太太按照外省方式一同玩了幾次:在昂古萊姆附近,夏朗德河邊的樹林中散步;大衛叫學徒帶著食物在約定的時間送到一個地方,他們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勞的回去,總共花不了三法郎。逢到重大的日子,他們在鄉下飯店吃一頓,鋪子介於外省酒館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間,花到五個法郎,由大衛和沙爾東一家分攤。下鄉玩兒的時候,呂西安忘了德·巴日東太太府上的享用和上流社會的筵席,大衛看著心裡感激不盡。那時大家都想款待昂古萊姆的大人物。 到這個階段,新家庭需要的東西差不多備齊了,大衛到馬薩克去請父親出來參加婚禮,希望老人看著新媳婦喜歡,自願在裝修房屋的大筆開支裡頭分擔一部分。不料大衛出門期間發生一件事,在小城市裡把整個局面改變了。 原來杜·夏特萊在呂西安和路易絲身邊做奸細,他的仇恨既有吃醋的成分,也有貪財的成分,所以等候機會要他們出醜。西克斯特想逼德·巴日東太太對呂西安的態度表示得非常露骨,證明她已經象俗語所謂失身。他假裝是德·巴日東太太的心腹,不作非分之想,在佈雷街讚美呂西安,在別的地方拆呂西安的台。娜依斯已經不再提防過去崇拜她的男人,不知不覺的讓夏特萊在她家隨便進出了。他對兩個情人的關係過分猜疑;事實上呂西安和路易絲停留在柏拉圖式的階段,兩人還因此大為懊惱呢。有些戀愛開場開得不好,或者說很好,反正你愛怎麼說都可以。雙方用感情來鉤心鬥角,沒有行動,只管空談,不去圍城而在野外作戰。欲望一再撲空,弄得兩人都感到厭倦。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有時間考慮了,能夠互相批判了。往往有些熱情開始大張旗鼓,浩浩蕩蕩的出發,似乎火氣很大,要把一切關口都攻下來;臨了卻退回原處,沒有勝利,倒反解除了武裝,因為白鬧一場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時候,這種失敗是由於年輕人的膽小,由於初入情場的女子喜歡拖延;凡是風月場中的老手,耍慣手段的蕩婦,倒不會這樣互相愚弄的。 並且外省生活使愛情極不容易滿足,只能引起精神上的衝突;另外還有許多阻礙,不允許情人稱心愜意的來往,逼著一般性情急躁的人走上極端。外省有的是無孔不入的刺探,家裡藏不住一點兒秘密,給你安慰而並不越軌的親密簡直不可能,最純潔的友誼受到極荒謬的指摘,不少清白的婦女受到鞭撻。因此,很多這一類的女子恨自己不曾享盡失節的樂趣,白吃了許多苦。某些大張曉喻的事,是經過長時期內心的鬥爭才發生的,社會不加細察,只知道非難,抨擊,其實促成醜事的原始因素不是別人,就是社會。批評的人多半隻鞭撻無故受謗的婦女,指責莫須有的罪過,從來不去想逼她們公然下水的原因。不少女性是受了冤枉以後才失足的,德·巴日東太太不久就陷入這種古怪的局面。 熱情剛開始的時候,沒有經驗的人碰到阻礙就驚慌;呂西安和路易絲遭受的困難又極象小人國裡的小人捆綁格列佛的繩子,①不知有多少瑣碎的牽掣叫人動彈不得,便是最強烈的欲望也無法抬頭。比如說,德·巴日東太太非經常見客不可。如果在呂西安上門的時間謝絕賓客,等於不打自招,還不如乾脆同呂西安私奔。事實上她老是在小客廳中接待呂西安,呂西安在那兒已經非常習慣,當做自己家裡一樣;各處門戶都堂而皇之的打開著。一切都按照規定,不失體統。德·巴日東先生象金殼蟲似的在家裡來來往往,從來沒想到太太要跟呂西安單獨在一起。假如只礙著德·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娜依斯倒不難打發他,或者安排他做些事情;無奈客人川流不息,而且外邊越注意娜依斯,來的人越多。外省人天生愛搗亂,喜歡破壞人家初生的愛情。僕役不經使喚,在屋內隨便走動,事先也不讓你知道,這是多年的習慣,女主人沒有什麼事要隱瞞,一向由著他們。改變家裡的老例章程,不等於把全昂古萊姆還在將信將疑的愛情自己承認下來嗎?德·巴日東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門不讓人知道她往哪兒去。單獨和呂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實人家的猜疑,寧可和他一同關在家中,還少一些危險。呂西安倘在德·巴日東太太家坐到半夜過後而沒有別人在場,第二天准會引起批評。所以不論屋內屋外,德·巴日東太太始終過著公開的生活。這些細節說明外省的環境,男女的私情要不坦然承認,根本不可能。 ①英國小說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遊記》(1726)中提到格列佛乘船觸礁,漂流到一個島上,居民只有六英寸高。格列佛睡著的時候被小人用繩子渾身捆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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