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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路易絲把她暗中克服的困難瞞著呂西安,可也透露幾句上流社會反對他的陰謀。她認為應當讓呂西安知道天才一生中必然要經歷的危險,有些難關需要過人的勇氣才能衝破。她拿這種勝利當作教育。她伸著雪白的手,向呂西安指出要用不斷的苦難去換取的光榮,提到殉道的志士非受不可的毒刑,她搬出她的最好聽的空話,最浮誇的詞藻。那種信口開河的議論正是學了《柯麗娜》小說中的缺點。她自以為雄辯滔滔,偉大之極,而她的口才又是受她的邦雅曼的感應,也就更愛他了。①她勸呂西安放大膽子拋棄父親的姓氏,改用呂邦潑雷那個高貴的姓,不用管群眾起哄,反正將來王上會批准的。布拉蒙-紹弗裡家的小姐,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跟路易絲是至親,在宮廷中很有勢力,請求改姓的事由路易絲負責就是了。聽到王上,宮廷,德·埃斯巴侯爵夫人這些字兒,呂西安好比看見一連串美麗的煙火,覺得大有改姓的必要。

  「親愛的孩子,」路易絲帶著又溫柔又打趣的口吻說,「事情早一天做,公眾就早一天承認。」

  她把社會的階層一一揭開,叫詩人明白這個巧妙的主意可以使他平空跳過多少等級。呂西安聽著她的勸告,立刻改變思想,不再相信一七九三年代的虛幻的平等;對於名位的饑渴本來被大衛用冷靜的理智消解了,如今受到路易絲的煽動,她說只有高等社會才是他活動的天地。憤懣不平的自由黨人inpctto②變了保王黨。呂西安咬著榮華富貴的禁果,發誓要送一個勝利的花冠給他的王后,哪怕是染著鮮血的花冠,他也要弄到手,quibuscumqueviis.③他要證明他的勇敢,說出眼前的痛苦,至此為止他瞞著路易絲;年輕人初次戀愛都莫名其妙的怕羞,不敢炫耀自己崇高的品質,但願不露出真正的精神面目就得到情人賞識。此刻他說出如何受貧窮壓迫,自己如何高傲的忍受,提到在大衛那兒的工作,深夜的用功。這股青春的熱誠使德·巴日東太太想起二十六歲的上校,眼神愈來愈柔和。呂西安看出他的尊貴的情人動了心,便抓著她的手(她也讓他拿著),憑著詩人的,青年的,情人的衝動親吻。路易絲甚至允許藥劑師的兒子把顫動的嘴唇貼在她的腦門上。

  ①法國女作家斯塔爾夫人(1766—1817)寫的小說《柯麗娜》,反映她和邦雅曼·貢斯當的愛情;作者借女主人公柯麗娜表現自己的思想感情。
  ②意大利文:暗中,內心深處。
  ③拉丁文:任何代價在所不惜。


  她從迷惘中醒來,說道:「孩子!孩子!給人撞見了,我要鬧笑話了。」

  那天晚上,德·巴日東太太的思想把她所謂呂西安的成見摧毀了不少。據她說來,天才是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姊妹的;他們要建立偉大的事業,表面上不能不自私,為了他們的成就不能不犧牲一切。家屬開始不免被巨人式的頭腦蠶食,因為要幫助一股被壓迫的力量奮鬥而作種種犧牲,可是後來分享勝利的果實的時候,得到的報酬比付出的代價不知要超過多少倍。天才只向自己負責;手段只能由他決定,因為目的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超於法律之上,他的使命是重訂法律;能控制時代的人,什麼都可以取為己有,什麼都可以拿去冒險,因為一切都是屬￿他的。路易絲舉出許多名人的少年時代作例子:貝爾納·德·帕利西,路易十一,福克斯,拿破崙,哥倫布,愷撒,以及一切有名的冒險家,開始都債臺高築或者潦倒不堪,被人誤解,當作瘋子,敗子,品行不端的父兄,後來卻為一家,一國增光,甚至為全人類增光。

  這些議論正好迎合呂西安隱藏的邪念,進一步敗壞他的心術。在強烈的欲望鼓動之下,他認為不擇手段是理所當然的。不能成功不是對社會犯了大不敬的罪惡嗎?失敗的人不是等於把世俗的美德全部推翻嗎?而那些美德正是社會的支柱,社會唾棄的便是坐在廢墟上的馬利烏斯①。呂西安不知道他所處的地位一方面是沉淪墮落,一方面是天才的勝利,他只管望著先知們逗留過的西乃山,沒有看見山下的死海和峨摩拉的醜惡的屍體。②

  ①馬利烏斯(公元前157—前86),羅馬將軍,做到執政,被政敵放逐國外,追捕的人看見他坐在迦太基的廢墟上歎息。後世以此為英雄末路的比喻。
  ②西乃(又譯西奈)山是摩西看見耶和華顯形的地方,見《舊約·出埃及記》。阿拉伯半島上的古城峨摩拉,以人民作惡多端,被耶和華用天火毀滅,作者引用這兩個典故作上面兩句的比喻,謂呂西安嚮往天才的榮譽,看不見腳下的萬丈深淵。


  詩人的思想感情被路易絲從外省生活的繈褓中完全解放出來,他竟想試探德·巴日東太太,看自己是否能征服這個高貴的俘虜,不至於遭到拒絕,下不了臺。最近宣佈的詩歌晚會正好給他作這個嘗試。他的愛情中間有野心羼入。他動了情,同時也想往上高升;這股雙重的欲望,在既要滿足感情,又要擺脫貧窮的青年身上,也是自然的。今日之下,社會把所有的孩子請去赴同一個宴會,叫他們年紀輕輕就有野心。社會使青年失去嫵媚,作著自私的打算,破壞他們仁厚的心地。我們美妙的理想但願情形不是這樣,無奈事實往往破壞我們一相情願的幻景,叫人除了十九世紀的青年以外沒法寫出另外一種青年。呂西安還覺得自己的計劃用意高尚,表示他對大衛友情深厚呢。

  呂西安動筆比說話大膽,便寫了一封長信給他的路易絲。十二張信紙譽了三遍,敘述他父親的才氣,落空的希望,使他受盡折磨的貧窮。他把心愛的妹子寫成天使,大衛·賽夏寫成未來的居維埃,目前不但是呂西安的朋友,而且是他的兄長,他的父親。如果他不要求路易絲對待大衛象對待他一樣,他就不配受路易絲的愛,——不配受他生平第一次的光榮。他寧可放棄一切,不能辜負大衛,他要大衛親眼看見他成功。在那種瘋狂的信裡,年輕人往往用自殺來威嚇,關於良心問題發表許多幼稚的議論,搬出高尚的心靈的荒謬的邏輯;長篇累牘的廢話說得怪有意思,還穿插一些天真的傾訴,在寫的人是無心流露而女人看了最喜歡的。呂西安把信交給女用人,到印刷所去改校樣,分派工作,打發一些零星雜務,對大衛隻字不提。年輕人只有在童心未失的時候,才會這樣穩重。說不定呂西安也怕大衛的不客氣的批評,或者怕大衛目光犀利,窺破他的心事。念過謝尼耶的作品,呂西安聽到大衛埋怨,好象傷口被醫生的手碰到了,他的秘密方始從心中浮到嘴邊。

  現在你們不難體會,呂西安從昂古萊姆走回烏莫,腦子裡有些什麼思想。那位高貴的太太要生氣嗎?會接待大衛嗎?野心家不至於被攆出來,縮回烏莫的閣樓上去吧?不曾親吻路易絲的額角以前,呂西安還能估計一個王后和她寵臣的距離,現在可想不到他花了五個月才走完的路程,大衛不可能在一霎眼之間跨過。他不知道貴族排斥小百姓的禁令多麼嚴格,德·巴日東太太再要敢觸犯一次,非下臺不可;路易絲自甘墮落的罪名勢必坐實,不能再在昂古萊姆住下去,本階級的人對她都要遠而避之,象中世紀的人躲避麻瘋病人一樣。娜依斯要是失節的話,上層的貴族階級,甚至連教會在內,都會替她辯護;和下等人往來可是罪大惡極,永遠不能赦免;因為當權的人犯錯誤,可以得到大家原諒,下臺以後就要受到譴責。而接待大衛不是等於自動遜位嗎?呂西安即使看不見這方面的問題,他的貴族的本能也預感到另外一些困難,使他心裡發慌。高尚的思想感情不一定產生高尚的舉止。拉辛的風度固然不亞于身分極高的朝臣,高乃依卻很象一個牛販子。笛卡爾長得象老實的荷蘭商人。孟德斯鳩肩上扛著鐵耙,頭上戴著睡帽,到拉·勃萊德去訪問的外客往往以為他是粗俗的園丁。上流社會的風度是出身高貴的人的天賦,從吃奶的時候起就開始吸收,或者從血統帶來的一門學問,否則就得靠教育培養,還需要某些偶然的因素幫忙,例如漂亮的外表,清秀的面目,特殊的音色。這些重要的小節在大衛身上完全沒有,而他的朋友生來就具備。呂西安承繼母系的貴族血統,連一雙腳也是法蘭克人的高腳背,不比大衛長的是韋爾希人的平腳背①,體格象他掌車的父親。呂西安仿佛已經聽到眾人對大衛的訕笑,看見德·巴日東太太忍俊不禁的表情。總之,他雖不完全覺得他的好朋友丟他的臉,至少下著決心,以後不再憑衝動行事,先要經過一番考慮了。

  ①韋爾希是德國人輕視外國人和一切外國事物的用語。相傳法國的貴族是法蘭克族的後代,平民是高盧人的後代。弓起的腳背被認為是貴族血統的標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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