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幻滅 | 上頁 下頁


  「我生你出來的人要你的命?……」老酒鬼朝著晾紙的繩索舉起手來。「那麼,大衛,執照你估多少錢?每行廣告收費五十生丁的報紙又值多少錢?上個月單靠這門獨行生意就有五百法郎收入!孩子,你去翻翻帳簿,看看省公署的公告和登記通知,市政府跟主教專區的印件,一共有多少出息!你真是個不想發財的飯桶。將來送你到馬薩克那樣的好莊園上去的馬,你還要討價還價!」

  清單之外附著一份爺兒倆合夥經營的契約。只花六千法郎買進的屋子,慈愛的父親租給新店,每年收一千二百法郎租金;頂樓上的兩間房,老人留下一間自用。在大衛·賽夏不曾付清三萬法郎之前,鋪子的盈利父子各半均分;等款子交割清楚,大衛才算印刷所的獨資老闆。大衛估計一下執照,營業額和報紙的價值,根本不計算生財,覺得盤進鋪子的本錢不難付清,便接受了父親的條件。老頭兒見慣鄉下人的刁猾,又不懂巴黎人的大算盤,看見事情這樣快就定局,好生奇怪。

  他私下想:「難道兒子在巴黎發了財嗎?還是他打算不付錢?」老賽夏存著這種心盤問大衛可曾帶錢回家,想要他拿出來作為定洋。父親追根究底,引起了兒子的疑心。大衛咬緊牙關,不肯透露一點消息。第二天,老賽夏叫學徒把家具搬上三樓,預備托回到鄉下去的空車裝回去。二樓的三間房,四壁皆空的交給兒子,印刷所也移交了,可不給他一個生丁開發工錢。大衛央求父親以合夥人的身分拿出些股本來共同經營,老印刷工只管裝傻。他說交出印刷所就是交了股本,不用再出錢。等到兒子說出一番批駁不倒的道理來,老賽夏回答說,他向魯佐寡婦盤進印刷所的時候,就是赤手空拳幹起來的。他是個無知無識的可憐的工人,尚且能白手成家,第多門下的高足當然更有辦法。何況做爺的辛辛苦苦讓大衛受到教育,掙了錢,如今大衛正好拿出來用。

  「你掙的工錢派了什麼用場?」隔天兒子一聲不出,問題懸而不決,這時老賽夏又來逼他,想探明真相。

  大衛氣憤憤的回答:「我不要吃飯嗎?不要買書嗎?」

  大熊說:「啊!你買書?那你做買賣一定虧本。買書的人不宜印書。」

  大衛看見父親不顧做父親的身分,難堪極了。吝嗇的老人為了拒絕出資,搬出一大堆卑鄙的,歎窮訴苦的生意話作理由,大衛只得聽著。他把痛苦往肚裡咽,眼看自己孤零零的,毫無依傍,沒想到父親是個市儈。幸而他抱著哲學家式的好奇心,想趁此摸清老人家的性格。大衛說他從來沒要求清算母親的遺產;即使那筆產業不能抵充盤進印刷所的本錢,至少可以做爺兒倆合夥經營的開辦費。

  老賽夏回答說:「你娘的財產嗎?她的財產是她的聰明和相貌!」

  聽了這句,大衛把父親完全看透了;除非打一場沒完沒了,又費錢又丟臉的官司,休想叫父親攤出清帳,交代娘的遺產。有骨氣的大衛明知履行父親合同上的條件非常吃力,還是接受了這副重擔。

  他心上想:「好好幹就是了。就算我苦一點,老頭兒也是苦過來的。再說,我賣力也還是為我自己。」

  兒子不做聲,父親看著不大放心,便說:「我給你留下一件寶貝呢。」

  大衛問什麼寶貝。

  「瑪麗蓉,」父親回答。

  瑪麗蓉是個鄉下出身的胖姑娘,印刷所裡少不了的助手。她管浸紙,切紙邊,做飯,洗衣,上街跑腿,從車上卸紙,洗紙格,到外邊去收款。如果瑪麗蓉認得字,老賽夏還會要她排字呢。

  父親動身了,一路走到鄉下。他雖則借著合夥的名義出盤了印刷所,十分高興,卻也擔心將來怎麼收款。先是著急交易做不成,接下來總是著急款子沒有著落。所有的情欲本質上都會自欺欺人。那傢伙一向認為讀書無用,此刻偏要相信讀書的影響:兒子受過教育,必定講信用,賽夏把三萬法郎寄託在這一點上。大衛既是有教養的青年,准會埋頭苦幹,償還父親的錢;他有知識,不怕想不出辦法;看他心地那麼好,決不至於賴債!許多父親做了這一類的事,還相信一切是為兒子好;老賽夏回鄉那天,走到他葡萄園的時候就有這個想法。葡萄園坐落在馬薩克村上,離開昂古萊姆十二裡。前任的業主在村上蓋著一所漂亮的屋子。莊園自從一八〇九年老熊買進以後,每年有所擴充。賽夏花在印刷機上的心血,如今轉移在榨葡萄機上;而且正如他自己說的,他在葡萄園中混過多年,也很內行了。

  從前他整天守著工場,現在整天守著葡萄園。告老回鄉的第一年,賽夏老頭在綁葡萄的樁子中間愁眉不展。意想不到的三萬法郎使他飄飄然,比喝醉酒還舒服,他老是在想像中摩挲那筆錢。越是非分之財,越是急於到手,因此他放心不下,常常從馬薩克趕往昂古萊姆,爬上石扶梯,攀登那高踞在山岩上的城市,走進工場,瞧瞧兒子是否能應付。印刷車還在老地方,獨一無二的學徒戴著紙帽①正在擦紙格上的油膩。老熊聽見一架車格吱格吱叫著,印什麼請帖之類,他認得他的老鉛字,看見兒子和監工各自在亭子裡念一本書,只當他們看校樣。和大衛一同吃過飯,老賽夏回到馬薩克,始終牽腸掛肚。吝嗇和愛情一樣有先見之明,對未來的事故聞得出,猜得到。賽夏在工場裡看到機器會出神,想起他賺錢的年月;現在離開了工場,葡萄園主照樣感覺到兒子精神懶散,叫人擔憂。他害怕庫安泰弟兄的名字,眼看「賽夏父子」的招牌被他們壓下去了。總之,老頭兒覺得風頭不對。這個預感是不錯的,賽夏鋪子已經走上揹運。可是守財奴有守財奴的神道保佑。那神道利用一些意想不到的局面,把高價出盤鋪子的錢送進酒鬼的荷包。現在得解釋一下,明明可以辦得發達的賽夏印刷所怎麼會敗下去的。

  ①法國印刷工人的習慣,常常在工場內用廢紙做帽子。

  大衛既不理會王政復辟以後宗教對政府的影響,也不理會自由黨的勢力,在政治和宗教問題上採取了最要不得的中立。在他的時代,外省的生意人必須態度鮮明才有主顧,在自由党和保王党的客戶之間只能挑選一個。大衛受著愛情牽纏,一心想著科學,又是天性高尚,不會象真正的生意人那樣唯利是圖,也就不去研究外省企業和巴黎企業的差別。細微的分歧在巴黎的大浪潮中是看不見的,在省府裡卻非常突出。庫安泰弟兄附和政府党的論調,經常進大教堂,親近教士,故意要人知道他們守齋;社會上需要宗教書的時候趕緊重印,在利潤優厚的生意上占了先,還誣衊大衛是自由黨人,無神論者。他們說,你怎麼能照顧大衛的買賣呢?爺是九月党人,①拿破崙黨人,又是酒鬼,又是守財奴,早晚有大批金銀傳給兒子。他們弟兄倆可是窮得很,家累又重,比不得大衛是單身漢,將來還是大富翁,當然可以隨心所欲。諸如此類的話說了很多。省公署和主教公署受到這些責備大衛的議論的影響,把印刷的業務給了庫安泰弟兄。不久兩個貪心的同行看見大衛沒精打采,愈加放膽,也辦了一份刊登廣告的報紙。賽夏老店只有一些零星活兒可做,廣告收入也減少一半。庫安泰鋪子靠宗教書和靈修冊子賺飽了,想壟斷本省的廣告和司法公告,向賽夏父子提議收買他們的報紙。種葡萄的老人看著庫安泰鋪子營業蒸蒸日上,早已恐慌,一聽見大衛報告這個消息,從馬薩克直奔桑樹廣場,來勢之快好比烏鴉聞到了戰場上的死屍味兒。

  ①指大革命時期參加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至六日屠殺貴族政治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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