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行會頭子費拉居斯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這棟房屋屬￿人稱之為「雜湊樓房」的那一類。這意味深長的名字,是巴黎下層人給它起的,指的是,可以這麼說吧,由出租的房間組成的房屋。一般來說,要麼早先是單獨分開的一間間住房,後來歷代房主相繼擴大住房,隨心所欲將各間連成一片;要麼是開始修建未曾完工便棄置一邊,以後又馬馬虎虎加以修補,就算完成的房屋。總之,是命途多舛的房屋,也跟某些人民一樣,經歷了反復無常的主人為數頻繁的改朝換代。無論各層之間也好,各窗之間也好,借用繪畫上一個最生動的術語來說,都「不是一個整體」。這裡一切都不協調,甚至外部裝飾也是如此。對巴黎建築來說,「雜湊樓房」即相當於整套房間中堆放雜物的地方,為最不和諧的東西雜亂無章地扔在一處所構成,可謂名副其實的一團混亂。

  「請問,艾蒂安夫人住在哪裡?」于勒向看門人打聽。

  看門人就住在門洞底下,小屋簡直跟雞窩一樣,是底下裝了輪子的小木房,與警察設在出租馬車停車場的小屋十分相象。

  「嗯?」看門人正在織襪子,抬起眼睛問道。

  巴黎這個魔鬼般的城市,各等國民齊心協力表現某一部分的外貌。他們與整體性格之和諧一致,簡直令人讚歎不已。

  同樣,作為巴黎魔怪必不可少的肌肉,你隨便叫他什麼都行,看門人也好,門房也好,門衛也好,他與自己所在的地區總是相協調的,而且該區特點常常在他身上集中表現出來。在聖日耳曼區,看門人衣著華麗,無所事事,拿年金搞投機;在昂丹大道,看門人心滿意足;在交易所區,看門人天天看報;在蒙馬特爾區,看門人算有個職業;在賣淫的地段,看門人從前是妓女;在沼澤區,看門人有的品行端正,有的脾氣暴躁,有的想入非非。

  看見于勒,看門女人拿起一把刀,撥一撥腳爐裡的炭塊,火差不多已熄滅了。然後說:

  「找艾蒂安夫人嗎?是艾蒂安·格呂熱夫人嗎?」

  「對。」于勒·德馬雷說道,作出幾乎生氣的樣子。

  「是那個做絛帶、花邊的嗎?」

  「對。」

  「那好,先生,」看門人說著,走出雞窩,一隻手搭到於勒胳膊上,把他引到冗長的巷道盡頭。巷頂呈拱形,如地窖一般。「您走到院子盡裡,上第二個樓梯。窗上擺著紫羅蘭的,看見了嗎?艾蒂安夫人就住在那兒。」

  「謝謝,夫人。估計她家沒別人吧?」

  「怎麼會有別人呢,這個女的?她是寡婦!」

  于勒輕捷地走上黑洞洞的樓梯。層層臺階上疙疙瘩瘩的硬塊,就象人手上的老繭,這是來往行人留下的泥巴幹硬了形成的。三樓上,他看見三扇門,但是根本沒有紫羅蘭。幸好那扇油污最多、色調最暗的門上,他看見用粉筆寫著幾個字:「伊達今晚九點來。」

  「定是這兒了,」於勒心想。

  他拉了一下門鈴。鈴繩烏黑破舊,頭上打卷。他聽見破鈴發出悶聲悶氣的響聲,一隻氣喘吁吁的小狗發出尖叫。從鈴聲在室內傳播的情形,他斷定這套房子裡到處擠擠壓壓堆滿什物,使任何回聲都沒有存在的餘地。這正是工人、小家小戶住房的特點,地方不夠,空氣不足。於勒下意識地尋找紫羅蘭的所在。最後終於找到了,是在一扇滑動百葉窗的外窗臺上,兩邊是臭氣沖天的污水槽。那裡,有鮮花;那裡,有二尺長六寸寬的花園;那裡,種著一株小麥。那是整個生活的縮影,生活的貧苦和淒慘暴露無遺。從憔悴的花朵和茂盛的小麥植株對面,仿佛一種恩賜,一道陽光從天而降。濕粘粘的牆壁,蟲蛀的樓梯欄杆,搖搖欲墜的窗框和本來是紅色的門,被各種污垢包圍,顯得更加蒼老、斑駁。這一道陽光,使得灰塵,油漬,巴黎陋室特有的難以名狀的顏色,千種髒汙,更加清楚地顯露出來。不一會兒,傳來老婦人的咳嗽聲,穿著粗布條編織的便鞋、步履艱難的女人沉重的腳步聲。這便是伊達·格呂熱的母親了。老婦人打開房門,來到門外樓梯口上,抬起頭,說道:

  「啊!是博基永先生!噢,不對!天哪!您和博基永先生長得可太象了!大概您是他弟弟吧。有什麼事嗎?請進吧,先生。」

  于勒跟隨這個女人走進第一間屋子。只見室內堆放著鳥籠、鍋碗瓢盆、爐灶和各種家具什物。陶制小盤裡盛滿了糊糊或清水,那是給小狗、小貓吃的。一隻木頭掛鐘,被褥,埃桑的版畫①,陳舊的鐵器。這一切堆積如山,雜亂無章,混作一團,構成一幅真正怪誕的圖畫,真正的巴黎雜物間,甚至還有幾期《憲政報》。

  ①埃桑(1720—1778),擅長小幅版畫。

  格呂熱寡婦對他說道:

  「到裡邊來吧,先生,到裡面烤烤火。」

  於勒為小心謹慎的念頭所主宰,沒有聽從老婦人的話。他怕說話被費拉居斯聽到,暗中思量,最好還是在外間與老婦人談妥他主動提出的這筆交易。從煙囪座下面走出一隻母雞,咕噠咕噠叫著,他才從內心的思考中清醒過來。此時於勒主意已定。於是他跟隨伊達的母親來到升火的內間。一隻氣喘吁吁的小哈巴狗,爬到破舊的小板凳上。這無言的動物也陪伴著他們。格呂熱夫人說起要她的客人烤火時,頗有半窮不富的人那種自鳴得意的勁頭。她的火盆裡,分開兩處埋著兩塊木炭。火鉗扔在地上,鉗把埋在炭灰裡。壁爐架上裝飾著蠟制耶穌像,罩著方玻璃罩,邊邊上貼著發藍的紙。架上堆滿羊毛、線軸和編織絛帶、花邊必需的工具。於勒懷著頗有興致的好奇,——打量著室內的家具,不覺露出暗自得意的神色。

  老寡婦一面坐下,一面招呼於勒說:

  「喂,先生,請您在這家具堆裡想辦法找個地方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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