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紅房子旅館 | 上頁 下頁


  「第二天早晨,」他說,「普羅斯佩·馬尼昂被一種巨大的聲音驚醒。他似乎聽見尖厲的叫聲,神經感到一陣劇烈的震顫,當我們睡醒時仍然感到在睡夢中便已開始的難受的感覺時便會這樣。這時我們身上發生了一種生理現象,說通俗些就是驚跳起來,這種現象雖然包含著許多對科學極有趣的事實,卻尚未得到充分觀察。這種極度的驚恐也許產生於我們身上兩種本性的過於迅速的結合,當我們睡著時這兩種本性幾乎總是分開的。通常這種驚恐很快就會過去,然而在可憐的見習醫助身上卻有增無減,引起一陣可怕的抽搐。他見到在他的床與瓦朗費的床之間有一汪鮮血。可憐的德國人腦袋掉到地上,身子留在床上。所有的血都從脖子裡噴出來了。看見商人仍然大睜著的直勾勾的眼睛,看見自己毯子上、甚至手上沾著的血污,認出丟在床上的他的外科器械,他昏了過去,倒在瓦朗費的血泊裡。『這已經是對我那些邪念的一種懲罰了。』他後來對我說。等他恢復知覺,他發現自己在大廳裡,坐在一張椅子上,周圍站著法國士兵,面前是專注而好奇的人群。他呆呆地看著一個共和國軍官在聽取幾位證人的證詞並進行筆錄。他認出了老闆、他的妻子、那兩個水手,以及旅店的女僕。兇手用過的外科器械……」

  這時泰伊番咳了一聲,掏出手帕擤了擤鼻子,又擦了一下額頭。只有我注意到這些相當自然的動作,所有賓客的眼睛都盯著赫爾曼先生,貪婪地聽他講故事。供應商將肘彎擱在桌上,右手支著腦袋,目不轉睛地看著赫爾曼。這以後,他再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激動或感興趣的神情,然而他一直面如土色,心事重重,跟他玩弄那只冷水瓶塞的時候一樣。

  「殺人犯用過的外科器械連同醫用器械包和普羅斯佩的皮包、證件一起放在桌上。眾人的目光時而落在這些物證,時而落在那個看上去奄奄一息,眼睛黯然無光,似乎什麼也看不見的年輕人身上。外面隱隱約約的嘈雜聲說明旅店門前還有一大群人,都是被發生凶案的消息和大概想看一眼兇手的願望吸引來的。設在大廳窗戶下的哨兵的腳步聲和他們的槍支發出的聲音,蓋過了人們交頭接耳的嗡嗡聲。但旅店關著門,院子裡空無一人,靜悄悄的。普羅斯佩·馬尼昂受不住那個寫證詞的軍官的目光,他感到有人按了按他的手,就抬起頭來想看這個在一群敵意的人中間充當他保護人的是誰。從制服上他認出這是駐在安德納赫的那個聯隊的主任軍醫。軍醫的目光那麼銳利,那麼嚴厲,竟使可憐的年輕人哆嗦起來,頭倒在椅背上。一個士兵讓他聞醋,使他馬上恢復了知覺。然而他那慌亂的眼睛顯得那麼沒有生氣,那麼缺少理性,以致軍醫摸過他的脈,對軍官說:『上尉,在目前是不可能對這人進行審訊的了。』『好吧,把他帶走。』上尉打斷醫生的話,對一個站在見習醫助身後的伍長說。『該死的孬種,』那士兵低聲對他喝道,『你至少也試試在這些德國佬面前走得硬氣些,給共和國掙回些面子呀!』這一聲喝使普羅斯佩·馬尼昂清醒過來,他站起身,走了幾步。但是當門打開,他感到外面空氣的刺激並看見人群湧進來時,他的力量又消失了,雙膝發軟,腳步踉蹌。『這個天殺的江湖醫生死兩回也應該!你走啊!』兩個士兵說著伸手把他架住。『啊!這壞蛋!壞蛋!就是他!就是他!他在那裡!他在那裡!』他覺得這些話發自同一個聲音——那跟著他、咒駡著他的人群亂哄哄的聲音,這聲音一步比一步響。從旅店到監獄的這段路上,跟著他走的老百姓和士兵們的喧鬧聲、三五成群地議論著的人們的低語聲、天空、新鮮空氣、安德納赫的市容、波光粼粼的萊茵河水,這種種印象在見習醫助的心靈裡都是模糊不清,黯淡無光的,和他醒來以後的所有感覺一樣。他說,他有時候簡直以為自己不復存在了。」

  「當時我在牢裡。」赫爾曼先生停下來說,「我和大家一樣,在二十歲的時候也是個熱血青年。我想保衛自己的國家,我在安德納赫附近組織並指揮一支義勇軍。幾天前的夜間,我們與一支八百人的法國部隊遭遇。我們最多只有二百人,我的間諜把我出賣了。我被投入安德納赫的監獄。當時為了殺一儆百擬議將我槍決。法國人說要報復,但他們想在我身上實行的報復並沒有在選侯的領地實現。我父親求准了三天緩刑,以便去請求奧熱羅將軍赦免。將軍赦免了我。因此當普羅斯佩·馬尼昂入獄時,我見到了他,他引起我深切的同情。儘管他蒼白、憔悴、沾著血污,他的面容卻有一種誠實、清白的神情使我深受打動。在我心目中,德國就活在他長長的金髮和他的藍眼睛裡。他正是我的垂危的祖國的形象。在我看來,他不是殺人犯,而是犧牲品。在他經過我窗口的當兒,他向不知何方投去一個痛苦哀傷的微笑,那是獲得了暫時的一線理智之光的精神病患者的微笑。當我見到監獄看守時,我向他打聽新犯人。『他到地牢後就沒有講過話。他坐著,雙手抱住腦袋,不是睡著了便是在想他的事情。聽法國人說,他明天就清帳了,二十四小時內他將被槍決。』那天晚上,我利用監獄放風的短暫時間,一直站在那犯人窗下。我們一起交談,他原原本本地向我敘述了他的故事,並且相當準確地回答了我的各種問題。在這第一次交談後,我已不再懷疑他的清白。我請求並獲准在他身邊呆幾小時。我見過他好幾次,這個可憐的孩子直率地將自己的思想和盤托出。他認為自己既無罪又有罪。他想起自己曾經受到過的可怕的誘惑,害怕自己在睡眠中夢遊病發作,犯下了他醒時曾經想犯的罪行。『可是你的同伴呢?』我問他。『噢!』他熱切地叫道,『威廉是不會……』他甚至沒把話講出來。我聽見這熱情的、充滿稚氣和道德感的話,便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他醒來後,』他又說,『一定是嚇昏了頭,趕緊逃跑了。』『也不喊醒你。』我說,『但你是很容易辯護的,因為那樣的話瓦朗費的箱子就不會被偷走了。』他忽然淚如雨下:『哦,是的,我是無罪的。』他叫道,『我沒有殺人。我記起我的夢來了。我在和中學裡的夥伴們競走,我不可能在夢中奔跑的時候割掉那個商人的腦袋。』然而儘管有時一線希望給他帶來片刻安寧,他仍然感到悔恨的重壓。他曾經舉起手要割那個商人的腦袋,這是確定無疑的。他自我審判,覺得不能在思想上犯罪之後問心無愧。『然而我是善良的啊!』他叫道,『我可憐的媽媽啊!也許她現在正高興地和女鄰居們在她掛著壁毯的小客廳裡玩紙牌吧?只要她知道我曾舉起手來要謀害一個人……唉,她就會死去!而我卻下了獄,被控犯下了罪行。我即使不曾殺害那個人,也肯定要害死我媽媽了!』他說這幾句話時沒有哭泣,而是在庇卡底人常有的一時暴怒驅使下朝牆壁一頭撞去,如果不是我攔住他,他的頭就會在牆上碰碎了。『還是等待你的判決吧。』我對他說,『你會被開釋的,你是無罪的,而你母親……』『我母親,』他憤怒地喊道,『她在這以前就會知道對我的指控,在小城市都是這樣的。可憐的母親會憂鬱而死。何況我並不清白。你願意知道全部真相嗎?我感到我已經失去了良心的貞潔。』說完這句可怕的話,他坐了下來,雙手合抱胸前,低著頭,神色陰鬱地凝視地面。這時候看守過來叫我回自己房間,我充滿友情地擁抱著他,不願在我的難友情緒如此低沉的時候將他拋下不管。『忍耐著點吧,』我對他說,『也許一切都會好的。如果一個誠實的人的聲音能夠消除你對自己的懷疑,那麼請記住我是尊敬你和愛你的。接受我的友誼吧,如果你心胸無法平靜,那就憑藉我的心胸睡覺吧。』第二天九點,一名伍長、四名步槍手來帶見習醫助。我聽見士兵們的聲音就湊到窗口。那位青年在穿過院子時望了我一眼。我永世難忘他實行的報復並沒有在選侯的領地實現。我父親求准了三天緩刑,以便去請求奧熱羅將軍赦免。將軍赦免了我。因此當普羅斯佩·馬尼昂入獄時,我見到了他,他引起我深切的同情。儘管他蒼白、憔悴、沾著血污,他的面容卻有一種誠實、清白的神情使我深受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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