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改邪歸正的梅莫特 | 上頁 下頁
十一


  阿姬莉娜什麼都不相信,急急忙忙將下級軍官帶到她的一個女朋友家中。然而萊翁已成為警方的懷疑對象,無論他去哪裡,都有人盯梢,因此正象當時的報紙報道的那樣,不久之後他就跟三個朋友一起被捕了。

  出納員感到自己已判若兩人,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完全變了。那個卡斯塔涅,歷經童年、青年、情人、軍人、勇士、受騙、結婚、幻滅、做出納員、熱戀、由於愛阿姬莉娜而犯罪,那樣的卡斯塔涅已不復存在。他內在的形態爆裂了。刹那間,他的腦子發達了,五官也擴展了。他看塵世的事物,仿佛置身在奇妙的高度,整個世界都被他的思想囊括。在去戲院之前,他沒頭沒腦地愛阿姬莉娜,寧願對她的不貞閉上眼睛,也不肯將她放棄。現在這種盲目的感情已經泯滅,宛如雲霧在陽光下消散。珍妮很高興接替她的女主人,佔有她的財產,對出納員百依百順。但卡斯塔涅能看透心思,發現這種忠誠的動機純粹出於物質上的考慮。因此他玩弄這個姑娘,就象一個頑童貪婪地吮掉櫻桃的汁水,然後把核兒扔掉。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正當她自以為成了主婦,卡斯塔涅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把她的內心活動一五一十、逐字逐句地複述出來。

  「孩子,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嗎?」他笑著說,「喏,你的想法是:『這些我垂涎已久的美麗的花梨木家具,這些我試穿過的好看的衣衫,如今都歸我啦!真不知為什麼太太這樣蠢,不想跟他,這才成全了我。老實說,只要能乘馬車,戴首飾,坐包廂看戲,拿取定息,我可以給他許多歡樂,甚至送他的命,假如他的身體不是非常強壯有力。我還未見過這樣的男人呢!』——是不是想的這個?」他的語氣使珍妮臉色煞白。「哎,孩子,你堅持不下去的,我要為你好把你辭退,你會累壞的。來,讓我們好生分手吧。」

  於是,他給珍妮一小筆款子,將她冷漠地打發走了。

  卡斯塔涅以他永生的幸福作代價買到了可怕的權力,他拿這個權力首先用來充分滿足口腹之欲。他安排好業務,輕而易舉地同紐沁根先生結清了帳目,紐沁根另找了一個老實的德國人接替他。然後他決定舉辦一次相當於羅馬帝國全盛時代的鬧宴,象伯爾沙紮爾在最後的酒宴中那樣拚命大吃大喝。但是,猶如伯爾沙紮爾,他在狂歡中清晰地看見一隻光輝的手在宣判他的命運,不是寫在飯廳裡狹窄的牆上,而是描在繪著彩虹的廣闊的天空中。他的宴會果真是漫無節制、窮奢極侈的。席面幾乎就是在他足下顫抖的地球。他好比一個浪蕩公子歡度最後一個節日,對什麼都不加珍惜。魔鬼交給他人類快感之庫的鑰匙,他大把地汲取,很快就摸了底。他一旦領會到這個巨大的權力,就立即實施,檢驗,濫用。過去認為等於一切的東西,如今等於沒有。無邊的欲望的詩篇往往被佔有所扼殺,獲得的事物難得同夢想符合。全能的梅莫特心裡埋藏著的正是這種樂極生悲的感覺。現在他的繼承人也突然發現人性的空虛,因為隨著無限的魔力而來的便是虛無。為了更好地理解卡斯塔涅所處的奇特境遇,就必須考慮它的更迭如何迅速,以及設想這些變化的間隔如何短促,而對尚受時間、空間、距離的法則束縛的人來說,要獲得這樣的一個概念卻很不容易。從前他同外在世界之間存在的關係,隨著他官能的擴張已經改變。象梅莫特一樣,卡斯塔涅能一會兒工夫就到達印度斯坦令人心曠神怡的山谷,能乘在魔鬼的翅膀上飛越非洲的沙漠,或者掠過海洋的水面。他既能一眼就看清任何事物的本質,也能看透別人心底的打算。同樣,他的舌頭能一下子品出所有的滋味。他尋歡作樂的方式,就象專制政府采果子而把樹砍倒①。作為歡樂或痛苦尺度的過渡、交替,人生情趣的千變萬化,對他已不復存在。他的味覺曾經變得異常敏感,在飽食過度時突然麻木。他對珍饈和美女已完全膩煩,覺得毫無樂趣可言,既不想再吃,也不想再愛了。

  ①參閱孟德斯鳩(1689—1755)《論法的精神》第一卷第五章第十三節:「路易斯安娜的野蠻人采果子的時候,便把樹從根柢砍倒採摘果實。這就是專制政體。」

  他意識到自己擁有萬無一失的力量,任何女人都唾手可得,便不再想要女人了;預先知道她們會順從他最任性的要求,他就極端渴望一種真正的愛,希望她們比實際上更鍾情一些。世界只拒絕於他的,就是信仰和祈禱這兩種起安慰作用的動人的愛。人人都服從他,這是一種可怕的狀態。震撼他身心的痛苦、歡樂和思緒的洪流,即使最堅強的人也承受不住,而他卻有股強大的生命力與它們抗衡。他憧憬某種無邊的東西,地球已不能滿足。他明顯而絕望地感到有個光明的區域,他整日想展翅飛越過去。他內心焦躁,那些無法吃喝的東西強烈吸引著他,使他又饑又渴。象梅莫特那樣,他的嘴唇變得灼熱,渴求欲望。他追求未知,因為他無所不知。他看清了這個世界的原則和構造,對它的成果不再欣賞,而是深表蔑視,象全知的斯芬克司保持一動不動,沉默不語,毫無把自己的見識告訴別人的意念。他擁有整個地球,又能一下子越過它,財富和權力對他已毫無意義。他為掌握最高的權力而深感憂鬱,這只有撒旦和上帝才有辦法補救,秘訣僅僅他們知道。卡斯塔涅跟他的老師不同,沒有不可抑制的仇恨和幹壞事的欲望。他意識到自己是未來的魔鬼,而撒旦是永遠的魔鬼。撒旦知道自己無法贖回,就恣意用他的三齒叉象搗糞一樣把世界亂搗一陣,打亂上帝的計劃。不幸的是,卡斯塔涅還存有希望。因此,他雖能在刹那間從地球的一極跑到另一極,就象鳥兒無可奈何地從籠子的這邊飛到那邊,但這樣做之後,同鳥兒一樣,他看見無邊的空間。

  他對無限有了一個觀念,不能再象別人那樣看待人間的事物。那些狂人嚮往魔鬼的能力,沒看出他們得到這種權力就換到魔鬼的思想,也就不能再為周圍的人們所理解。新的尼祿為了消遣想叫人燒掉巴黎,——象舞臺上表演的大火景象——想必巴黎在他眼中猶如一個急匆匆的旅客對待路邊的蟻巢那樣。在卡斯塔涅看來,科學是在解啞謎。國王及其內閣引起他的憐憫。在某種程度上說,他越是墮落也就離做人的條件越遠。他感到地球太狹窄,魔鬼的權力使他參與創造的過程,窺見了原因和結果。他眼見自己被逐出人們用各種語言稱呼的天堂,就愈加嚮往天堂。這時他才懂得,他的前任的乾枯的面孔,被希望之火燃起又不斷幻滅的眼神,血紅的嘴唇,都表現出這種渴求,苦惱的神態則說明內心持久的鬥爭。他還能做天使,卻當了魔鬼。好象一個人被巫師禁閉在醜惡的軀殼裡,由於符咒的束縛,需要別人的意志才能打破這層可憎的外表。真正偉大的男子在一次失望之後會用更大的熱情在女人心中尋找無邊的愛,同樣,卡斯塔涅心中也升起一個念頭,它可能就是進入更高境界的鑰匙。正因為他放棄了永生的幸福,他才一心想念虔誠者的未來。他從自己能隨心所欲的縱樂中跳出時,便感到這種感情的壓力;神聖的詩人、使徒、宣教者用那麼有力的字句給我們描繪的痛苦,他體會到了。他好似被一支閃閃發光的利劍逼在腰上,直奔梅莫特家,想看一看他的前任怎麼樣了。梅莫特住在費魯街,靠近聖絮爾皮斯教堂,屋子又陰暗又潮濕。費魯街象所有位於塞納河左岸往下直落的道路一樣通向北方,它是巴黎最淒涼的街道之一,兩側的房屋就反映了這種特性。卡斯塔涅走到門口,只見大門和拱頂都披著黑紗,一排排亮晃晃的燭光在靈堂內照耀。臨時搭起的柩台兩邊各站著一名教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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