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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代魯瓦是司裡的神秘人物。他與世無爭,沉默寡言,把自己的生活深深地掩蓋起來,沒人知道他住在哪裡,他的保護人是誰,他是靠什麼生活的。對於他沉默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燒炭黨人;有人說他是奧爾良派;有人說他是密探;還有人說他是個城府很深的人。其實代魯瓦不過是當初國民議會中沒有投「死刑」票的一個議員的兒子①。他天性冷漠、謹慎,對世界有他的定見,認為一切只能靠自己。他暗中是共和派,對保爾-路易·庫裡埃②崇拜備至,與米歇爾·克雷斯蒂安是好友。他等待著時機成熟,公眾認識提高,他的見解就會在歐洲得勝。因此他嚮往年輕的德國和意大利,他心中充滿著應該稱之為「人道主義」的那種癡傻的、對集體的愛。身為已故慈善家的長子,他對神聖的天主教慈善事業的態度就和現在的制度對待藝術的態度一樣——以說理來代替作品本身。這個真心誠意的自由派清教徒,這個宣揚無法實現的平等的使徒,對於自己迫於窮困不得不在政府中服務深感遺憾,活動著想進入某個運輸部門。他長得頎長、乾瘦,佈滿青筋,神態莊嚴,像是自認為有一天將應召為一樁偉大的事業奉獻出自己的頭顱的那種人。他以讀沃爾奈③的著作為生,研究聖鞠斯特④,致力於為那個被認為是耶穌基督再世的羅伯斯比爾恢復名譽。

  ①這裡指一七九二至一七九五年統治法國的國民議會,曾通過判處路易十六死刑的決議。

  ②保爾-路易·庫裡埃(1772—1825),法國作家,曾發表強烈反對王政復辟的小冊子。

  ③沃爾奈(1757—1820),法國作家,著有《在帝國革命廢墟上的沉思》。

  ④聖鞠斯特(1767—1794),法國大革命時公安委員會成員,是羅伯斯比爾的堅定支持者,與羅伯斯比爾同上斷頭臺。

  最後一個值得略費筆墨的人物是小拉比亞迪埃。他不幸喪母,受到大臣的保護,不必象別人那樣在「包杜阿耶廣場」到處碰壁,是部裡各家沙龍的座上客。由於他狂妄自負,人人都恨他。頭頭們對他挺客氣;而公務員們則發明了一種專門對付他的離奇古怪的禮貌來拒之於千里之外。邦雅曼·德·拉比亞迪埃二十二歲,愛出風頭,顧影自憐,身材瘦長,有英國人的風度。他的花花公子作風引起全辦公室同事的反感:鬈頭髮、灑香水,每天戴著領結和黃手套,帽子總是式樣翻新,還有一副單片眼鏡,經常到「王官飯店」去吃午飯。他的舉止一望而知是效顰他人,掩蓋不住那副蠢相,可是還洋洋自得。總之他有上流社會的一切惡習,而沒有其優雅風度。他自以為天生大器,一心想寫出一本書來榮獲獎章,既作為文學家,又算是行政人才。因此他竭力討好畢西沃,希望他在畫上給予幫忙,但是還不敢向他提出這個問題。這顆高貴的心急不能待地盼著他父親早死,好繼承那新近得到的男爵頭銜。他在名片上印著「德·拉比亞迪埃騎士」,並把他的紋章裝在鏡框裡拿到辦公室去展覽——上部天藍色綴有三星,下部黑色作底飾有交叉的兩柄劍,銘文是「忠貞不渝」。

  他忽發奇想竟想研究紋章學,曾問過年輕的波唐杜埃子爵,為什麼他的紋章這樣複雜。結果引來這麼一句漂亮的回答:「這不是我讓人家做的。」他經常談到他對王室的忠心耿耿和王儲對他的恩典。他和德·呂蔔克斯關係很好,常同他一起吃午飯,把他當作朋友。畢西沃以他的良師益友的姿態出現,一心希望為司裡和整個法蘭西除掉這個自命不凡的年輕人,把他扔到垃圾堆去,於是大力稱讚他的計劃。

  這就是拉比亞迪埃司裡的一些主要角色的面貌。也還有其他的公務員,不過其形象、舉止和以上那些人大同小異。在包杜阿耶的處裡還可以遇到另外一些公務員:禿頂、衣衫破舊、裹在法蘭絨裡冷得發抖。他們拄著拐杖躲在五層樓上養花,雨傘永不離手。這些人是介乎快活的門房和困窘的工人之間的人,離衙門中心太遠,休想得到任何提升。他們是官僚棋盤上的卒子。他們樂於看門,為的可以不進辦公室,為了得到一點恩賜,什麼都做得出來。這些人的存在對雇用他們的人是個頭痛的問題,對容忍並孕育這種悲慘處境的國家是一種控訴。看到這些奇形怪狀的面貌,很難斷定這群拿筆的哺乳動物是由於職業而逐步蛻化成低能的呢,還是由於天生低能才創造出這種職業來。也許政府的原因和先天的原因各半。

  有一位不知名人士說過:「鄉下人常常為環境和外界事物所在右而不自知。他們為自己生活在其中的自然界所同化,不知不覺間為這一環境所喚起的思想感情所滲透,再根據他們的氣質和性格,在他們的行動和面貌中體現出來。他們就是這樣長期地、不斷地被周圍的事物所改造。誰要是對這部分生理學有興趣,這些人就是一部最有意思的書,很少為人所知,但提供了極為豐富的材料,說明人的精神存在同外部自然界的關係。」而對公務員說來,這自然界就是辦公室。他們的地平線就止於那四面綠牆之內;他們的大氣層就是走廊的空氣、那些不通風的房間裡的男人的呼氣,以及紙和筆的氣味;他們的土地就是一塊石板或木板的方寸之地,上面佈滿了稀奇古怪的廢物,還讓辦公室的雜役灑上水;他的天就是他每天沖它打呵欠的那塊天花板;他的元素就是灰塵。剛才關於鄉下人的那段話對公務員完全適用,他們同自己生活在其中的環境合為一體了。那些名叫辦公室的很少見天日的陰森森的小房間裡,思想局限在象馬推磨一般的日常工作中,那些馬忽而仰天長嘶,然後猝然死去。如果說有幾位名醫對這種既野蠻又文明的環境對人們精神的影響抱有恐懼的話,拉布丹自然有深刻的理由主張精簡公務員,要求同時給他們既大量增加薪金又大量增加工作。人有大事做的時候是從來不會厭煩的。然而象目前這樣組成的辦公室,公務員們在貢獻給政府的九小時中有四小時是浪費在聊天、講故事、爭論、特別是鉤心鬥角上。如果經常到這些辦公室去走一走,就會發現這裡的生活和高等學校學生的生活極其相似,只不過具體而微;其實,只要是人聚居的地方,這種相似之處都是顯而易見的,在連隊裡,在法院,也可以發現這種擴大了的學生生活。所有的公務員早晨八時到辦公室集合,就有點象學生上課,也有作業要做,只不過上級代替了老師,獎金就象品行優良的學生得到的獎勵一樣,他們之間也互相開玩笑,也互相仇恨,同時也存在著同伴之誼。但這種情誼在公務員中比在連隊中要冷淡些,而連隊已經沒有學校裡那麼深了。隨著人年齡的增長,利己之心逐步增長,感情也隨之淡薄下來。總之,這辦公室內有其光怪陸離之事,有友情也有仇恨,有嚮往也有貪欲,有它自己的行動規律,有種種出口傷人的唇槍舌劍,還有無窮無盡的探人陰私,這難道不是世界的縮影嗎?

  此時此刻,德·拉比亞迪埃男爵先生的司裡正處於不尋常的騷動之中,這是事出有因的,因為司長逝世總不是天天都發生的事,何況任何養老儲金會①也沒有象政府機關裡那樣對生死的利害關係如此精心計算。在這裡,利欲堵塞了一切惻隱之心,這倒和小孩子差不多,只不過公務員們比小孩子多的是偽善。

  ①當時法國社會上流行的一種組織。其成員定期交費,到一定的時候可從該會中領取養老金。這裡是對政府機關的諷刺。

  八點鐘左右,包杜阿耶處裡的公務員陸續走上了各自的崗位,而拉布丹處裡的人到九點鐘還寥寥無幾。但是這並不妨礙拉布丹處裡事情辦得出包杜阿耶處裡快得多。杜托克這麼早來,是有其重要原因的。他前一天偷偷溜進塞巴斯蒂安的辦公室,正好撞見他正在抄寫拉布丹交給他的一份東西;他藏在一邊,看見塞巴斯蒂安出去時沒帶文件。於是他肯定這份相當厚的文件及其抄件一定藏在辦公室裡某個地方,一定可以找到的。他翻遍了所有的文件夾,終於找到了這份赫然大作。他急忙跑到一家石印店,把原件印了兩份,這樣拉布丹的筆跡都在他手裡了。為了不引起懷疑,他第一個到辦公室把原件放回文件夾。塞巴斯蒂安在迪福街待到了半夜,儘管他勤奮,這回卻讓對方的仇恨搶了先。那「仇恨」住在聖路易-聖奧諾雷街,而這「忠誠」住在沼澤區金王路。這一步之遲貽誤了拉布丹的終身事業。塞巴斯蒂安急忙打開文件夾,發現他的抄件安然無恙,原件也放得秩序井然,就把它鎖在了處長的櫃子裡。那時已是十二月底,天亮得很晚,有時辦公室到十點還點著燈。因此塞巴斯蒂安沒能看出紙上石印的痕跡。但是,到九點半,拉布丹審閱這些文件時,看出了石印的痕跡,心裡很憂慮,想證實是否石印代替了手抄副本。這位處長坐在靠椅上,深深地陷入了沉思,機械地拿起火鉗撥著火。過了一會兒,他急於想知道秘密落到了誰手裡,就把塞巴斯蒂安叫了來,問他:

  「是不是有人比你先到辦公室了?」

  「是的,杜托克先生先到了。」

  「好,正是這麼回事。給我把安東尼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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