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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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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床邊跪了下來,把腦袋靠在床上;他的妹妹也隨著他跪下。過了一會兒,他們倆站了起來: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淚如雨下,老侯爵則用乾枯的眼睛望瞭望嬰孩、房間和死者。在這個人身上,除了法蘭克人的頑強勁兒以外,還有基督徒的勇猛精神。這一切發生在十九世紀開頭的第二年。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二十七歲。她長得很俊。一個本地生長的暴發戶,以前共和國部隊的供應商,現有三千埃居年收入的有錢人,杜·克魯瓦謝①先生,克服了種種困難,說服了公證人謝內爾代他向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提親。侯爵兄妹對謝內爾這樣膽大妄為極為憤怒。謝內爾因自己上了杜·克魯瓦謝甜言蜜語的當也後悔莫及。從這一天起,他發覺德·埃斯格裡尼翁侯爵的態度和言詞都變了,再也沒有那種可以視為友情的親切的善意,只有一種感恩之情。這種高貴而真誠的感恩之情使公證人經常感到痛苦。有些高尚的心靈認為感恩好象是超額的還債,他們寧可要那種甜滋滋的感情上的平等,這種平等是從思想上的一致和靈魂的自願融為一體而產生的。謝內爾嘗過這種光榮友誼的歡樂,侯爵曾經與他平等相處。對老貴族來說,這個老實人的地位不及一個兒子,可是超過一般僕人,他是自覺自願的家臣,是通過各種感情的紐帶同他的領主緊密相連的農奴。他們不必同公證人算帳,他們之間真誠感情的不斷交流使一切帳目都一筆勾銷。在侯爵眼中,把公證人的頭銜加在謝內爾身上並沒有什麼意義,在他看來他的僕人不過是裝扮成公證人而已。在謝內爾眼中,侯爵永遠是神聖種族的一分子;謝內爾相信貴族的血統,他回想起他的父親打開客廳的門通報:「侯爵先生,開飯了。」這種回憶並不使他感到羞恥。他對沒落貴族一家的忠誠並非出自信仰,而是由於自私,他自視為家庭的一分子。因此他非常傷心,心情沉重。當他不顧侯爵的阻攔鼓起勇氣向侯爵談起他做媒的錯誤時,老貴族便用嚴肅的口吻回答他說:「謝內爾,在戰亂以前你絕對不會提出這種侮辱性的建議。這些新學說把你害了,這到底算是什麼新學說呀?」 ①即《老姑娘》中的杜·布斯基耶。 公證人謝內爾為全城人所信任,人們很敬重他;他的極端誠實和他的大量財產更提高了他的地位。從此以後他對杜·克魯瓦謝先生產生了明顯的惡感。雖然公證人不是一個懷恨記仇的人,倒也叫好些家庭憎惡起杜·克魯瓦謝先生來。另一方面,杜·克魯瓦謝卻是一個記恨的人,他能夠心懷報仇的念頭達二十年之久,他對公證人和德·埃斯格裡尼翁一家產生了隱蔽的、不共戴天的仇恨,這種事在外省是常有的。求婚遭到拒絕使杜·克魯瓦謝在狡黠的外省人心目中名譽掃地,而他卻想回來同外省人共同生活,想在他們當中居領導地位。這件遭糕透頂的事是這樣的千真萬確,以致其後果不久就讓人們感覺出來。杜·克魯瓦謝走投無路,去向另一個老姑娘求婚,也遭到拒絕。因此他那野心勃勃的計劃落了空,第一次由於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的拒絕,使他不能通過這個婚姻進入外省的聖日耳曼區,第二次拒絕使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以致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在城裡的第二流交際圈子裡維持地位。 一八〇五年,德·拉羅什-居庸先生,這地區一家最古老家族的長房,過去這個家族曾經同德·埃斯格裡尼翁家族聯姻,現在通過公證人謝內爾,向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求婚。可是瑪麗-阿爾芒德-克萊爾·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根本不聽公證人說話。 「您想必知道,我已經作了母親,親愛的謝內爾,」她一邊把她的侄子放下睡覺,一邊對他說。她的侄子是一個漂亮孩子,已經五歲了。 她從搖籃那邊走回來的時候,老侯爵站起來去迎接她。他恭恭敬敬地吻了她的手,重新坐了下來,然後開口說話: 「妹妹,你不折不扣是德·埃斯格裡尼翁家的一位小姐!①」 ①因為這位小姐拒絕同非貴族結親,所以侯爵正式承認她是貴族家庭的成員。 高貴的小姐聽了這句話,戰慄起來而且哭了。侯爵的父親晚年娶了一個填房,她是一個包稅商的孫女,這位包稅商在路易十四時代被封為貴族;這樁婚事被認為門不當戶不對,相當可怕,不過關係不大,因為這個填房只生下了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這一個女兒。阿爾芒德小姐對這些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的哥哥雖然待她很好,可是始終視她為外人,現在這句話才承認了她是這個家族的一員。同樣,她的回答不是在自己十一年來的高貴行為上再加上一頂桂冠嗎?她從成年時起,每個行動都蓋上了最忠誠的印記,她對哥哥幾乎崇拜到五體投地的程度。 「我要一輩子當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她直截了當地對公證人說。 「對您來說,不能有比這更體面的頭銜了,」謝內爾回答,他以為這樣說是恭維她。 可憐的姑娘滿臉緋紅。 「你說了一句蠢話,謝內爾,」老侯爵說,他一方面為他過去的忠僕說了一句合乎他心意的話而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也為這句話使他妹妹感到痛苦而不快。「一位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可以嫁給一個蒙摩朗西;我們的血統不象他們的那麼不純。德·埃斯格裡尼翁家的紋章是:黃底間以兩條紅色的斜帶,九百年來,這個紋章沒有改變過,最初的一天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因此我們紋章的銘文是:Ci1estnostre①,這句銘文是在腓力·奧古斯特②治下一次馬上比武時獲得的,紋章上右邊還有一個黃色的武裝騎士,左邊是一頭紅色的獅子。」 ①拉丁文:這是屬我們的。 ②即腓力二世(1165—1223),路易七世之子,於一一八〇年繼承王位。 愛彌爾·勃龍代為當代文學提供資料貢獻甚大,這個故事也多虧他提供資料才能寫成。下面是他對阿爾芒德小姐的回憶: 「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別的女人象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那樣引起我想入非非。說實話,當時我年齡很小,還是一個孩子,也許她留在我記憶中的形象色彩這樣鮮明是由於兒童熱愛美好事物的緣故。每逢我在散步廣場同別的孩子一起玩耍,遠遠地看見她帶著她的侄子維克蒂尼安走過來的時候,我的心就卜蔔亂跳,當時的感覺就象加爾瓦尼①直流電通過死屍所產生的效果一樣。不管我當時多麼年少,卻覺得自己似乎又開始了新的生命。阿爾芒德小姐的金髮稍帶褐色,她的雙頰有一層薄薄的絨毛,閃耀著銀色的反光,使我感到十分悅目,我總是站在一定位置上,以便看到陽光照射著她的側面;我被她的夢幻般翡翠色的眼睛迷住,每逢她的眼光落到我身上,我就覺得似乎身上落下了一團火。我假裝遊戲,在她前面的草地上打滾,事實上我是想方設法挨近她那嬌小可愛的腳,以便在近處欣賞。我只驚訝她的皮膚那麼柔軟潔白,臉上的線條那麼優美,前額的輪廓那麼明晰,身材那麼婀娜娉婷,而不曾留意她身段的高雅,額角的俊俏和她那鵝蛋形面孔的完美。我欣賞她就象兒童祈禱一樣,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有時我的骨碌綠的眼睛終於吸引住她的視線,她就用異常悅耳的聲音問我:『小朋友,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這樣瞧著我?』她的聲音在我聽來比任何聲音的音量都大。我就扭著身子,咬咬手指,臉漲得通紅地回答:『我不知道。』她偶爾用雪白的手撫摩我的頭髮,問我幾歲,我就一面跑開,一面遠遠地回答:『十一歲!』每當我讀《一千零一夜》,眼前出現一位王后或者仙女的時候,這位王后或者仙女的容貌和舉止便同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一模一樣。我的圖畫老師要我臨摹古代的頭像,我發覺這些頭像的髮型都很象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的髮型。後來,這些愚蠢的想法一個一個消失了,阿爾芒德小姐還模糊地作為一個典型留存在我的記憶中。那時候,散步廣場上的男人們都恭恭敬敬地給她讓路,而且凝視著她的棕色長裙飄飄忽忽,一直到看不見了為止。有時一陣風吹過,使她軀體的優美曲線顯露無遺;儘管她的長裙很寬大,我也能知道她身體上隆起的地方;這個軀體的形狀就經常在我這年輕人的夢境裡出現。後來過了許多年,當我嚴肅地思考人類思想深處的某些秘密的時候,我仿佛憶起,我對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的尊敬,是她容貌上和態度山所表露的感情所引起。她的容貌外表上冷靜得令人敬佩,內心卻充滿熱情,動作十分端莊,有完成自己的責任的聖潔表情,這一切都感動我,使我肅然起敬。也許人們不相信,其實兒童更容易接受觀念的無形影響:兒童從來不嘲笑一個儀錶堂堂的人,真正的優雅風度能使他們感動,俊美能夠吸引他們,因為兒童本身就很俊美,而在同類性質的事物間,本來就存在著一種神秘的聯繫。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是我信仰的宗教之一。直到今天,每當我踏上一座領主宅邸的螺旋樓梯時,我總要癡癡地在想像中把阿爾芒德小姐樹立在那裡,作為封建制度的守護神。我讀到古代編年史的時候,她就在我的眼中作為有名望的婦女的化身而出現,她一會兒是阿涅絲,一會兒是瑪麗·圖歇,一會兒又是加布裡埃爾,②我還給她添上她隱藏在心裡從來不表達出來的愛情。過去兒童時代通過模糊的幻覺看見的這個天使般的容貌,現在來到我的迷霧般的夢境中了。」 ①加爾瓦尼(1737—1798),意大利物理學家,醫生,直流電療法的創始者。 ②阿涅絲是查理七世的情婦;加布裡埃爾是亨利四世的情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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