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高布賽克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我走出去,留下伯爵夫人坐在她丈夫的床旁痛哭。高布賽克跟著我走出來。我們走到街上的時候,我和他分了手;但是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沉地望了我一眼,他就是用這種目光探測人心的。他對我說,柔和的聲音帶上一種尖銳的語調:

  「『你居然想要審判我?』

  「從那一次起,我們便不大見面。高布賽克把伯爵的公館租了出去,夏天住在鄉間伯爵的領地上,當起大地主來了,興建田莊,修理磨坊、道路,種植樹木。有一天,我在杜伊勒裡花園的一條小徑上遇到他。

  「『伯爵夫人現在過著清苦的生活,』我對他說,『她把精力都放在孩子的教育上面,她的孩子都教養得很好。那大兒子已經是一個翩翩少年……』

  「『可能。』

  「『可是,』我接著說,『您難道不應該給愛乃斯特幫幫忙嗎?』

  「『幫幫忙!』高布賽克高聲說,『不!不!惡運是我們最好的老師,惡運會教他認識金錢的價值、男人的價值和女人的價值。讓他在巴黎的海洋上航行吧!等到他變成一個能幹的舵手的時候,我們再送他一條船。』

  「我離開了他,也不想琢磨他這番話的意義,雖然雷斯托先生(他母親一定使他討厭我了)是絕不會請教我的,上星期我卻走到高布賽克那裡,讓他知道愛乃斯特鍾情卡米葉小姐,同時催促他把伯爵委託他的事辦好,因為年輕的伯爵已經成年。那放債的老頭兒臥病已經很久,後來終於因這場病而一命嗚呼。他說要等到他能夠起床辦事的時候才給我答覆,不用說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是什麼都不願意放棄的;他遲遲不復沒有別的動機。我覺得他的病比他本人所設想的更嚴重些,我在他身邊待的時間相當久,因此我看出了一種欲望的進展,他的高齡更使這種欲望變成一種瘋狂行為。為了不讓任何人住在他住的那棟房子裡,他把這棟房子全租下來,讓所有的房間都空著。他居住的那間屋子什麼都沒有改變。屋裡的家具,十六年來我天天都看見它們,似乎是放在玻璃櫥裡保存起來的,因為它們跟從前完全一模一樣。給他看門的那個忠實的老婆子,嫁了一個殘廢軍人。她上樓到她主人屋裡幹活的時候,就由這個殘廢軍人看門,她始終既是給高布賽克收拾屋子的女人,又是他的心腹。誰來看他,她就上樓通報,並且在他身邊執行照顧病人的職務。高布賽克雖然身體衰弱,但是依然親自接見他的主顧,收納賬款,並且把事務簡化到這個程度,他只要讓那殘廢軍人出門跑幾趟,就可以把外面的事情辦好。當法國簽訂承認海地共和國①的條約的時候,因為高布賽克對於聖多明各舊日的財產情況以及應該領受津貼的殖民者或關係人都很熟識,他被聘為清理他們的產權和分配海地賠款委員會的委員。高布賽克的才幹使他慫恿韋布律斯特和羊腿子出面成立一個代理行,給殖民者或他們的繼承人的債權貼現,獲利與韋布律斯特和羊腿子均分,可是他用不著拿出錢來,因為他的知識就是資本。這個代理行就象一座蒸餾器,愚昧無知的人、認為賠款未必可靠的人,或者產權可能引起爭執的人,他們的債權都在這裡被榨出汁來。高布賽克善於利用財產清理人的身分與大地主商談,這些地主或者想把自己產權的價值估高,或者想使自己的產權迅速獲得批准,都給他送一些禮物,數目多寡看財產大小而定。因此這些禮物就是他無法據為己有的款子的一種回扣;此外,他的代理行又把那些數目小的、有問題的產權,以及那些寧願馬上拿到現款,不管數目怎樣微小,也不願意等待海地共和國的不可靠的賠款的人的產權,以很低的代價轉讓給他。這樣,高布賽克就是這一巨額買賣中一條貪得無厭的巨蟒。每天早晨,他收受別人的貢品,把它們反復觀看,猶如一個印度王公的大臣簽署赦罪書之前反復斟酌一樣。高布賽克什麼東西都要,小至窮鬼的提籃,大至害怕死後入地獄的人的整磅整磅的蠟燭,不論有錢人的金銀器皿,或是投機商人的金鼻煙壺……這些送給那個放高利貸的老頭的禮物,誰也不知道它們的下落。在他那裡,一切都只有進,沒有出。

  ①海地位於聖多明各島西部,原為西班牙屬地,十七世紀末又淪為法國殖民地,一八〇四年一月一日海地共和國宣佈獨立。

  「『說句老實話,』我的老相識,那個女門房對我說,『我相信他把什麼都吞下去了,他可沒有長胖,您看他又幹又瘦,就象我的時鐘上面那只小鳥一樣。』

  「上星期一,高布賽克終於打發那個殘廢軍人來找我,他走進我的辦公室對我說:『您快點來吧,但維爾先生,老闆快要斷氣了;他的臉黃得象檸檬一樣,他急於要和您說話;死亡折磨著他,他的最後一口氣在他的喉嚨裡直響呢。』

  「我走進那垂死者屋裡,看見他正跪在壁爐前面,壁爐裡雖然沒有火,卻堆著一大堆灰。高布賽克從床上爬到那裡,可是沒有力氣回去躺上床,也呻吟不出聲音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