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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岡巴拉

  ——獻給德·貝盧瓦侯爵先生①

  這裡寫的是一個值得霍夫曼大書特書的人物,是一位腰纏萬貫不為人知的人,是坐在天堂門檻上的朝拜者。他有耳傾聽天使的歌聲,而沒有舌頭可以將這歌聲再現;他在象牙鍵盤上舞動著來自上天的靈感使之痙攣而僵硬的手指,自以為向目瞪口呆的聽眾傳送的是仙樂。這個人物,是思想豐富的您有一天早上通過您那如焰火般光芒四射的談話中時生時滅的千百個念頭,擲到我筆下的。那天,我們在一處神秘而奢華的幽靜住所中圍火品茗。從那裡,我們的雙眼可以將整個巴黎——從美景高地一直到美城高地,從蒙馬特爾直到星形廣場的凱旋門——一覽無餘。這住所如今已不存在,但它將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中。創作《岡巴拉》的是您,我只不過為他穿上了一身衣裳。在貴族應該既會用劍也會用筆以拯救自己國家的時代,您沒有握住筆桿,我很遺憾,但我還是應該物歸原主。您可能沒有想到您自己,但是由於我們,您的才能也得到了發揮。

  ①奧古斯特-邦雅曼-紀堯姆-阿穆爾·德·貝盧瓦(1812—1871),原為伯爵,一八四〇年其祖父去世後,繼承了侯爵的頭銜。他曾經充當巴爾札克的秘書,並參與《岡巴拉》的寫作。

  一八三一年的第一天正在掏光自己裝糖衣果仁的圓錐形小口袋,時鐘敲響了四點,王宮市場上人頭攢動,各家餐館開始顧客盈門。這時,一輛雙座四輪轎式馬車停在臺階前,從中走出一個神情高傲的青年,顯然是異鄉人。否則他既不會穿這身綴著貴族羽毛的獵裝,也不會戴著七月王朝的英雄好漢們仍在追擊的貴族的紋章。異鄉人進了王宮市場,跟隨人群向廊下走去。好奇的人湧過來,他不得不放慢步伐,卻絲毫未感到驚異。對這種人們懷著嘲諷稱之為「大使步」他貴族步伐,他似乎已經習慣了。但是他那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未免有些做戲的味道。儘管他面龐俊美而嚴肅,從帽下露出一簇深色的鬈髮,但是帽子可能朝右耳一側歪得有點過分,稍顯品行不端的神氣與他那嚴肅的表情並不相稱。他那半張半閉,而又東張西望的雙眼向人群投過不屑一顧的目光。

  「看這小夥子多俊!」一個暗娼一面退避著給他讓路,一面低聲說道。

  「他自己對這一點也是再清楚不過的,」暗娼的夥伴是個醜姑娘,高聲答道。

  年輕人繞著回廊轉了一圈之後,相繼看了看天色和自己的表,作了一個焦躁的手勢,走進一家煙鋪,點燃一支雪茄,站到一面大鏡子前面,朝自己的禮服望了一眼。與當時法國審美規格所允許的程度相比,這身禮服未免太華麗了一些。他整理了一下領子和黑絲絨背心。熱那亞①製造的那種粗大金鏈條在背心上數度交叉。然後,他唰地一下將絨裡子斗篷甩在左肩膀上,披掛得十分瀟灑,重又踱起方步來。對於人們向他投送過去的小市民秋波,他絲毫不為所動。待店鋪開始掌燈,他覺得夜色已相當濃重時,便朝王宮市場外走去,那樣子似乎是擔心被人認出來,因為他貼著市場的邊沿一直走到噴泉那裡,然後借助出租馬車的遮掩走到寒衣街入口處。

  ①熱那亞,意大利城市。

  這是一條肮髒、陰暗、行人稀少的街道,簡直是一條陰溝。在清理乾淨的王宮市場旁,警察對此居然予以容忍,就象一位意大利管家會對幹活馬虎的僕人將宅中垃圾堆在樓梯一角聽之任之一樣。年輕人躊躇著。看他那樣子,人們簡直會說,那是一個穿著節假日盛裝的小布爾喬亞在暴雨之後漲了水的小河溝面前引頸瞭望呢!不過,要滿足某種難以告人的心血來潮的願望,這個時間可是挑選得不錯。再早點,可能叫人撞上;再晚點,又會被別人搶在頭裡。接受了鼓動而非挑動性的目光的邀請;花了一小時,也許是一整天的時間跟蹤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子;心中已將她神化,從千百個好的方面去解釋她的輕浮;重又開始相信確有無法抵禦的一見鍾情;在正因為現實生活中不再發生浪漫史才寫小說的時代裡,在一時衝動的熱情中,想像出一幕兒女之情;幻想了陽臺、吉他、巧計、門插,裹上了阿勒瑪維華的斗篷;在心血來潮中寫了一首詩,站在一個聲名狼藉的處所門口;然後,作為結局,從自己的羅絲娜①的克制中看出來,那不過是為警察局的規章制度所迫而採取的小心謹慎態度。這難道不叫人灰心喪氣?許多男子都經歷過這種事情,只不過他們不會承認罷了。最自然的感情正是人們最不甘心坦白出來的感情,自命不凡便是這種感情之一。教訓不太慘痛時,一個巴黎男子能夠從中受益或者將它遺忘,壞處不會太大。但是對這個異鄉人來說,情形並非如此。對自己所受的巴黎教育,他已經開始擔心是否付出的代價有些太昂貴了。

  這個踱來踱去的人是一個被逐出祖國的米蘭貴族。在那裡,他有過幾次自由黨式的鹵莽行為,使他在奧地利王室政府眼中成了可疑人物。他名叫安德烈·馬爾科西尼,伯爵身分,他在巴黎受到那種完全法國式的殷勤接待。在法國,一個人只要和藹可親,姓氏響亮,再加上每年二十萬利勿爾的收入和動人的外表,總會遇上優禮相加的。對於這樣一個人,流放大概就是一次遊山玩水的旅行。他的財產只是被查封而已。他的友人告訴他,最多在外兩年,然後他就可以毫無危險地重新在自己的祖國露面。他寫了十幾首十四行詩,叫crudeliaffa-nni②與imieitiranni③押上韻;掏自己的腰包接濟幾個可憐的意大利難民。此後,這個不幸身為詩人的安德烈伯爵便自以為可以從愛國主義思想中解脫出來了。於是,自抵達巴黎那一天開始,他就毫無顧忌地投身各種享樂之中。這些享樂,對於任何一個買得起這些享樂的人,巴黎都是免費供應的。他的才具和美貌使他在女人面前備受青睞。在這個年齡上,他愛女人是從整體上愛,還沒有從中區分出哪一個特別為他所愛的來。再說,在他身上,這種趣味仍遜於他對音樂和詩歌的愛好。他的這兩種愛好,自童年起便培養起來了。既然天賦為他免去了一般男子喜歡克服的困難,他覺得在上述兩方面有所成就,要比在風流韻事上更困難,也更光彩。他與許多別的男子一樣,也是一個性格複雜的人。他很容易為奢華的享受所吸引,沒有奢華,他簡直無法生活。同樣,他對社會地位也看得很重,而他的政見又排斥了這種可能。所以,他那些藝術家、思想家、詩人的高論,常常與他那米蘭貴族的趣味、情感、習慣發生矛盾。但是他看到許多巴黎人身上也有這種莫名其妙之處,從利害關係來說,他們是自由黨,從天性來說,他們又是貴族,這時,他也就得到了某種寬慰。

  ①上面提到的阿勒瑪維華及此處的羅絲娜,均為博馬舍的喜劇《塞維勒的理髮師》中的人物,當時已由羅西尼譜成歌劇。從下文可以看出,巴爾札克寫這個句子時更多地是想到羅西尼的歌劇。

  ②意大利文:可怕的憂愁。

  ③意大利文:我的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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