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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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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夫婦的公寓,是多數巴黎人家的典型,室內是一派冒充奢華的排場。客廳裡:家具上包的是棉料的假絲絨;石膏的小人像充作佛羅倫薩的鋼雕;粗製濫造的吊燭臺,燭盤是假水晶的;地毯裡夾著大量的棉紗,連肉眼都能看見,說明它為什麼價錢便宜;呢料的窗簾,沒有三年的光鮮好維持;樣樣東西都顯得寒酸,好似站在教堂門口的衣衫襤褸的窮人。 獨一無二的女僕招呼不過來的飯廳,令人作嘔的景象有如外省旅館的餐室:到處烏七八糟,堆滿了油膩。 先生的臥房頗象大學生的屋子,一星期只打掃一次;一張單人床,一些單身漢的家具,同他本人一樣黯淡,破落。室內到處雜亂無章,舊襪子掛在馬鬃坐墊的椅背上,灰塵把椅子上的花紋重新描過了一道:這間不可向邇的臥房,說明主人對家庭生活滿不在乎,而是在賭場、咖啡店、或是什麼旁的地方過日子的。 每間屋的窗簾都是給煙和灰熏黑了的,無人照顧的孩子隨處扔著玩具:在幾間邋遢得丟人的正屋中間,唯一的例外是太太的臥房。臨街的一邊,和院子底上緊靠鄰屋的一進之間,只有一邊有屋子連著,這個廂房的地位,便是瓦萊麗的臥房和盥洗室。壁上很體面的糊著波斯綢,紫檀家具,羊毛地毯,那氣派表明住的人是個漂亮女人,竟可以說是人家的外室。鋪著絲絨罩的壁爐架上,擺著一架時式座鐘。一個陳設得還算體面的古董架,幾隻中國瓷器的花盆,種著些名貴的花草。床鋪、梳粧檯、嵌有鏡子的衣櫃、一些應有的小玩意兒,統統是時新的款式。 雖然以富麗與風雅而論,這是第三等的排場,而且已經是三年以前的,但一個花花公子也挑剔不出什麼來,除非說它奢華得有點俗氣。所謂藝術,一桌一椅之間所能流露的雅人深致,這兒是完全沒有的。研究社會的專家,很可能從無聊的擺設上面意味到情人的流品,因為那些珍玩只能是情人送的,而在一個少婦的閨房內,永不露面的情人永遠有他的影子。 丈夫、妻子、孩子、三個人用的晚飯,這頓遲開了四小時的晚飯,很可說明這個家庭的窘況。飯食是測量巴黎人家的財富最可靠的氣溫表。缺口的盤子碟子,鋅制的刀叉既不鏗鏘又不光亮;一盤豆汁香菜湯、一盤番芋煨小牛肉、好些半紅不紅的湯水算是肉汁,一盤青豆、一些起碼櫻桃:這樣的飯菜配得上這個漂亮女人嗎?男爵看到了是會傷心的。在街口酒店裡零沽的酒,污濁的顏色連灰暗不明的玻璃壺也遮掩不了。飯巾已經用過一星期。一切都顯出屈辱、貧窮、夫妻倆對家庭的不關心。即是最普通的旁觀者,一眼之間也會猜到他們業已到了一個悲慘的境地,生活的壓迫使他們非玩一套騙局不可了。 瓦萊麗對丈夫一開口,我們就可明白晚飯遲開的原因;而且這頓飯居然能開出,還是靠了廚娘別有用心的好意。 「薩瑪農不肯收你的借據,除非你出五分利,把你的薪水做抵押。」 署長的窮還瞞著人,除了公費之外,有兩萬四千法郎的官俸撐門面;小公務員的窮卻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 「你把我的署長勾上了,」丈夫望著妻子說。 「我想是吧,」她並沒覺得那句戲院後臺的俗語有什麼難堪。 「咱們怎麼辦?」瑪奈弗說,「明兒房東就要來封門。你父親遺囑都不留一張,竟自顧自的死了!真是!這些帝政時代的傢伙,個個自以為長生不死,象他們的皇帝一樣。」 「可憐的父親只生我一個,」她說,「他多喜歡我!一定是伯爵夫人把遺囑燒了的。他怎麼會忘掉我呢,平時對我們一出手就是三千四千的!」 「咱們房租已經欠了四期,一千五百法郎!咱們的家具抵得了抵不了呢?莎士比亞說得好,這才是問題!」 「歐,再見,親愛的,」瓦萊麗只吃了幾口小牛肉,其中的原汁已經由廚娘孝敬給一個剛從阿爾及爾①回來的大兵享受去了。「重病要用重藥醫!」 「瓦萊麗!你上哪兒?」瑪奈弗攔著大門的去路。 「看房東去,」她說著,理了理帽子底下的頭髮卷,「你呢,你該想法聯絡一下那個老姑娘,倘使她真是署長的小姨的話。」 同一所屋子的房客不知道彼此的身分,在巴黎是常事,也最能夠說明巴黎生活的忙亂。一個公務員每天清早就上班,回家吃過夜飯就上街,妻子又是一個愛繁華的女人,這樣一對夫妻自然不會知道一個住在後進四層樓上的老姑娘,尤其那老姑娘有斐歇爾小姐那樣的習慣。 整幢屋子內,李斯貝特是第一個起身;她下樓拿她的牛奶、麵包、炭,不跟任何人搭訕;太陽落下,她就跟著睡覺;她沒有信劄,沒有客人,從來不到鄰居那裡串門。她過的是那種無名的、昆蟲一般的生活;在某些屋子內,有過了四年才發現四層樓上的一位老先生是認識伏爾泰,皮拉特·德·羅齊埃,博戎,馬塞爾,莫萊,莎菲·阿爾努,富蘭克林,羅伯斯比爾②的。瑪奈弗夫婦能夠知道一點貝特的事,是因為區域荒僻,也因為跟看門的有來往,那是他們為了境況關係不得不巴結的。至於老姑娘,以她的高傲、緘默、矜持,使看門的對她敬而遠之,冷淡得很,表示那種下人們的反感。並且當門房的,認為租金二百五十法郎的房客,並不比他們地位高。貝特告訴甥女的心腹話既有事實根據,無怪看門的女人跟瑪奈弗夫婦說體己話時,要把斐歇爾小姐譭謗一陣,以為這樣便是造她的謠言了。 ①阿爾及爾,阿爾及利亞的首府。 ②以上提到的名字均為法國十八世紀或當時的名人。 老姑娘從看門的奧利維埃太太手裡接過燭臺,走前一步,瞧瞧她上層的閣樓有沒有燈光。在七月裡這個時間,院子底上已經昏黑,老姑娘再不能不點燈睡覺了。 「噢,你放心,斯坦卜克先生沒有出去,他在家呢。」奧利維埃太太話中帶刺的說。 老姑娘一聲不響。在這一點上她還是鄉下人脾氣,凡是與她不相干的人的輿論,她一概不理;而且,正如鄉下人眼裡只看見村子,她所關心的只有幾個貼身的人的意見。因此,她照樣一股勁兒上樓,不是到自己屋裡,而是走上閣樓。飯後上甜點心的時候,她藏起幾個水果和一些糖食在手提包裡,此刻要拿去給他,跟一個老處女帶些好東西給她的狗吃一樣。 房裡點著一盞小燈,前面放著一個滿貯清水的玻璃球,擴大燈光。奧棠絲夢裡的英雄,一個皮膚蒼白、頭髮淡黃的青年,靠著一張工作臺坐著。臺上放滿雕塑的工具:紅土、扡子、座子、熔在模子內的黃銅等等。他穿著工衣,拿了一組泥塑的小人像在那裡出神,好似一個尋章摘句的詩人。 「喂,文賽斯拉,我替你捎些兒東西來啦,」她說著把手帕放在工作臺的一角,然後小心的從手提包中掏出糖食水果。 「你太好了,小姐,」可憐的亡命者聲音很淒涼的回答。 「這是吃了清涼的,可憐的孩子。你這樣的工作要動肝火啦。你不是幹粗活兒的人……」 文賽斯拉不勝驚奇的瞧著老姑娘。 「你吃呀,」她又急躁的說,「別老瞪著我,把我當做你喜歡的雕像似的。」 聽到這幾句埋怨,青年人才認出他監護人的面目;他挨駡成了習慣,偶然的溫柔反而使他受寵若驚。斯坦蔔克雖是二十九歲,卻象有些淡黃頭髮的人一樣,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這種青春氣象——流亡生活的辛苦已經減少了它的鮮嫩——跟那張乾枯板滯的臉放在一起,仿佛上帝錯給了他們性別。他站起來,去坐在一張黃絲絨面子的,路易十五式的舊沙發上,預備休息一下。老姑娘撿起一顆大棗子,溫溫柔柔的遞給她的朋友。 「謝謝,」他接了果子。 「你累嗎?」她說著又遞給他一個。 「不是工作的累,而是生活的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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