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阿爾貝·薩瓦呂斯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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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他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嗎?」德·沙馮庫爾夫人發問。 「有的。」代理主教回答。 「好啊!那麼請您給我們說說吧。」德·瓦特維爾夫人說。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德·格朗塞神甫說,「他是在候見廳後面的第一個房間(加拉爾老頭的客廳)裡接待我的。他叫人把房間漆成舊橡木色,我看到房內四壁全是法律書籍,擺放在漆成同樣顏色的書櫃裡。除了油漆和書籍外,沒有其他華貴的裝飾,因為家具只有一張雕花的舊寫字臺,六張絨繡面的扶手椅,窗子上是鑲有綠邊的淡褐色窗簾,地板上鋪了一條綠色地毯。這間書房的取暖也靠候見廳裡的火爐。我在那兒等候時,想像這位律師已經不年輕了。這種別出心裁的佈置和他的外表真是和諧之至,薩瓦龍先生進來時身穿黑色細毛料的晨衣,系一根紅腰帶,穿著紅拖鞋、紅法蘭絨背心,頭戴一頂紅圓帽。」 「真是魔鬼的打扮!」德·瓦特維爾夫人叫了起來。 「不錯,」神甫說道,「不過腦袋很神氣:一頭黑髮中夾雜著幾根白髮,就象畫上聖彼得和聖保羅的頭髮,一簇簇鬈髮濃密發亮,可是硬得象馬鬃,白皙而滾圓的頸子象女人的一般,高貴的額頭上刻印著深深的皺紋,這是偉大的計劃、偉大的思想和深刻的沉思刻印在偉人額頭上的皺紋;黃褐色的臉上有些紅斑點,鼻子方方正正,眼睛火辣辣的,兩頰凹陷,劃過兩道長長的飽經滄桑的皺紋,嘴邊掛著一絲苦笑,下巴尖削而過短;眼角上布著魚尾紋,眉脊下轉動著凹進去的眼睛,象兩隻火球。但是,別看有這些感情激烈的標誌,他的神色可安詳了,完全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聲音溫和得令人感動,但在法庭上卻滔滔不絕,真叫我吃驚,這是演說家才有的聲音,一忽兒清脆而詭詐,一忽兒委婉動聽,需要時狂吼如雷,接著又含譏帶諷,辛辣尖銳。阿爾貝·薩瓦龍先生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還有一雙高級神職人員的手。我第二次去他家時,他在那間書房隔壁的臥室裡接待我。我看到的是一隻粗陋的衣櫃,破舊的地毯,一張中學生睡的床,窗上掛著白布窗簾。他對我的驚訝卻付之一笑。他正從辦公室裡走出來。熱羅姆對我說,辦公室誰都不得進去,他也不進去,只是敲敲門。薩瓦龍先生當著我的面親自鎖上了辦公室的門。第三次,他正在書房內用午餐,飯菜簡單極了;這一次,我是和我們的訴訟代理人一起去的,由於他為審閱我們的案卷熬了一夜,大家要在一起待很長時間,加之可愛的吉拉爾代先生很囉嗦,所以我有可能仔細研究這個外地人。毫無疑問,這不是個凡夫俗子。在這個可怕而又溫柔,耐心而又急躁,充實而又空虛的面具後面,隱藏著許多秘密。我發覺他的背有點兒駝,就象那些背著沉重包袱的人一樣。」 「為什麼口才這樣好的人要離開巴黎呢?他來貝桑松又是為了什麼呢?難道人家沒對他講過,外地人在貝桑松成功的機會很少嗎?這兒,大家會利用他,但是貝桑松人可不會讓他去利用他們。他來了以後又為什麼不活動活動,而要等首席院長心血來潮,才發現他這個人才?」美麗的德·沙馮庫爾夫人問道。 「我仔細研究了這個了不起的人,」德·格朗塞神甫接著說,並且意味深長地注視著打斷他講話的女人,使人感到他有些事情沒有談出來,「尤其是聽了他今天上午駁斥巴黎律師界的一位才子之後,我想,這個三十五歲左右的人,今後必會引起很大的轟動……」 「我們管他幹什麼?你們的官司打贏了,錢也付給他了。」 德·瓦特維爾夫人一邊說,一邊端詳著女兒,從代理主教的講話一開始,女兒的注意力仿佛就釘在主教的嘴巴上了。 話題轉了,人們也就不再提起阿爾貝·薩瓦龍。 教區內最能幹的代理主教所勾畫出來的這個形象,對羅薩莉來說,真具有小說般的魅力,尤其是因為這裡面也真有一部小說。她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遇上這種使年輕人想入非非的奇妙事情,處在羅薩莉這樣好奇心很濃的年齡,這事是有吸引力的。這個陰沉、痛苦、口若懸河而又勤奮工作的阿爾貝,被德·瓦特維爾小姐拿來和這位臉頰豐滿、身體極好、滿嘴甜言蜜語、面對德·呂蒲古老世家的排場大談風雅的胖伯爵一比,真是多麼理想的人物!阿梅代只給她招來爭吵和責備,再說,她對他已經了若指掌,而這個阿爾貝·薩瓦龍卻還是一個待解的謎。 「阿爾貝·薩瓦龍·德·薩瓦呂斯。」她不斷地暗自念叨著。 現在要見見他,遠遠地見見他!……這就是一位從來沒有欲望的少女的欲望。德·格朗塞神甫說過的每一句話,甚至片言隻語,她都在自己心裡,在自己的想像中,在自己腦子裡重溫著,因為每一個字都產生了效果。 「漂亮的額頭,」她想著,同時望瞭望每個坐在桌邊的男人的額頭,「我看一個都不漂亮……德·蘇拉先生的額頭太凸出,德·格朗塞先生的額頭是漂亮的,但他已七十高齡,已經禿頂,分不清額頭到哪兒為止了。」 「羅薩莉,你怎麼啦?你簡直不吃東西……」 「我不餓,媽媽。」她說道。「高級神職人員的一雙手……」她又往下想,「漂亮的大主教曾給我施過按手禮,而他的手,我也記不起來了。」 她在幻想的迷宮中左右馳騁的時候,終於想起她偶爾半夜醒未,從床上瞥見過一扇亮著燈的窗子,透過兩個毗連的園子裡的樹叢在發光。 「原來就是他的燈光,」她自忖道,「我會看見他的!我一定要看見他。」 「德·格朗塞先生,教務會的官司全都打完了嗎?」有片刻安靜時,羅薩莉突然向代理主教冒出這個問題。 德·瓦特維爾夫人迅速地和代理主教交換了一個眼色。 「這和你有什麼相干呢,我的好孩子?」她向羅薩莉說話時裝出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使女兒從今以後更加謹慎從事。 「他們可以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去,但是我們的對手要三思而後行。」神甫回答說。 「我真不敢相信,羅薩莉居然一頓晚飯的工夫都在想著那場官司。」德·瓦特維爾夫人接著說。 「我自己也不會相信。」羅薩莉說道,神情有點恍惚,引得大家笑了起來,「但是德·格朗塞先生談得津津有味,這才引起我的興趣。這有什麼不好呢!」 用完晚飯,大家從桌子旁站起來,回到客廳。羅薩莉整個晚上傾聽著,想等等是否有人再談起阿爾貝·薩瓦龍;但是,每個來客除了祝賀神甫打贏官司外,沒有人頌揚這位律師,也沒有人再提起他。德·瓦特維爾小姐焦急地等待著夜晚的到來。她已經打算好淩晨兩三點鐘起床,好看一看阿爾貝辦公室的窗子。時間一到,她透過葉子幾乎凋零的樹木,靜靜地注視著律師屋裡的燭光,幾乎感到某種愉快。少女的視力本來就很好,加上好奇心,更要好上三分,她看到阿爾貝在寫東西,她相信自己甚至能分辨出家具的顏色,似乎是紅色的。屋頂上,煙囪吐出一條濃濃的煙柱。 「人人都睡了,他卻在熬夜……象上帝一樣!」她自言自語道。 一個民族的未來就在母親身上,而少女的教育中有一些極為嚴重的問題,長期以來,法國的教育界從來不加考慮。問題之一是:應該開導少女們呢,還是應該壓抑她們的思想?宗教教育是壓抑人的,這毫無疑問。如果你開導她們,那她們年齡還不到,就被你培養成一個個魔鬼;如果你不讓她們思考,那你又會遇到晴天霹靂般的感情爆發,這種感情爆發,莫裡哀在阿涅絲這個人物身上描繪得很精彩①,你會讓這個受到壓抑、沒有經驗,但洞察力強,象野蠻人一樣行動迅速、有始有終的人聽憑偶然事件的擺佈,貝桑松小心謹慎的教務會中一位小心謹慎的神甫,在飯桌上脫口而出的一番不謹慎的描繪,給德·瓦特維爾小姐帶來的致命危機,就是這種偶然事件。 ①阿涅絲,莫裡哀的喜劇《太太學堂》裡的主人公,是個天真無知的少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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