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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


  《信使》于一八三二年二月十五日在《兩世界》雜誌上首次發表,同年五月編入瑪門、德洛奈-瓦萊版《私人生活場景》,和《大布勒泰什》(後併入《婦女再研究》)合為一篇,題名《勸告》。一八三四年經過較大修改,恢復原名《信使》,收進《十九世紀風俗研究》。一八三九年編入夏龐蒂埃版《外省生活場景》。一八四二年菲訥版《人間喜劇》又將《信使》納入第二卷「私人生活場景」。
  這篇小小的作品,構思極為簡單,但卻成功地運用了白描手法,廖廖數筆就勾畫出一對不相稱的夫妻,一樁不如意的婚姻,一個品貌出眾的女人難以明言的內心苦悶,及其失去感情寄託後深沉的悲哀。


  ——獻給達瑪索·帕勒托侯爵先生①

  我一直有個願望,想講一個普通的真實故事,要讓一對年輕的情侶聽了我的故事害怕得互相躲在對方懷裡,就象兩個孩子在林邊碰到一條蛇,嚇得緊緊抱在一起那樣。我開宗明義向你們宣佈了講這個故事的目的,哪怕這樣做會減少故事的吸引力,或使自己被看成一個妄自尊大的人。我曾在這個可以說是很普通的悲劇裡扮演過一個角色;如果這故事不能引起你們的興趣,那不僅得怪我自己,同時也得歸咎於歷史事實本身。很多真實的事是極其乏味的。因此,善於從真實中選擇可以變得富有詩意的東西,這就表現出一半的才能了。

  一八一九年,我正從巴黎去穆蘭②。由於經濟情況不佳,我只能坐在公共馬車的頂層上旅行。你們知道,英國人認為馬車頂層的位置最好。在旅途的最初階段,我找到無數有力的理由,證明我們鄰國人的這種看法是正確的。一位看上去比我稍稍富裕些的青年,出於興趣,也爬了上來,挨著我在長凳上坐下。對我的種種論據他都報以微微一笑,但並無譏諷之意。我們兩人年齡相仿,觀點一致,又都喜愛野外的新鮮空氣,和那隨著笨重的驛車向前滾動而展現在我們眼前的豐富多采的景色,此外還由於某種無法解釋的磁鐵般的吸力,兩人之間很快就產生了一種短暫的親密友情。旅行者特別樂於享受這種友情,因為他們知道,這種過眼雲煙的友情很快就會終止,而且對未來不會有任何約束。車行不到三十裡,我們已經在談論女人和愛情了。話題當然是我們各自的情婦,不過,在這種場合,所用的語言是謹慎含蓄的。我們都很年輕,還處於喜歡半老徐娘的階段,也就是說喜歡三十五到四十歲的女人。啊,從蒙塔爾吉到另一個我已記不清地名的驛站之間,若是有一位詩人在一旁聽我們談話,他大概能收集到不少火熱的言辭、迷人的肖像描寫和甜蜜的知心話。而我們的靦腆害臊、無聲的歎息和羞怯的目光,又比言語更能表達我們要說的內容,那種純真的魅力,此後我再也尋覓不到了。大概只有年輕人才能理解年輕人吧,我們倆在有關愛情的主要觀點上彼此非常一致。首先,我們提出這樣的事實和原則,那就是,世上沒有比出生證更無意義的東西了;很多四十歲的女人反而比某些二十歲的女人更年輕;歸根結底,女人外表顯示的年齡才是她們的實際年齡。這一理論突破了愛情在年齡上的限制,於是,我們真心誠意地在無邊無際的愛情之海中遨遊起來。我們先把自己的情婦描繪成年輕、嫵媚、癡情、趣味高雅、聰明機靈的伯爵夫人,有著一雙秀足,皮膚光滑如緞,還散發著幽香,後來我們互相吐露了實情,他承認他愛的某夫人三十八歲,我也坦白說自己愛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這樣,我們發現兩人在愛情方面是同道,便從一種模糊的顧忌中解脫出來,彼此更加推心置腹了。各人都竭力表明自己比對方更多情。一個說,自己有一次長途跋涉二百法裡,就為了和情婦會見一個鐘頭。另一個說,自己為了去赴一次夜間幽會,險些被當成狼,給槍殺在一個牧牛場裡。總之,我們互相描述了各自的種種愛情狂熱。如果說,回想過去經歷的危險是一種愉快,那麼,追憶已經消逝的歡樂不也有莫大的樂趣嗎?這等於再一次享受啊!我們兩人之間已無所不談:冒過的危險啦,體驗過的大大小小的幸福啦等等。我們甚至還開玩笑。我的朋友說,他的伯爵夫人為了博取他的歡心,曾抽過一支雪茄;我說我的伯爵夫人為我煮巧克力,而且沒有一天不給我寫信或來看我;他的情婦曾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在他那兒住了三天;我的情婦做得更大膽,或者不妨說,更過分。兩位伯爵夫人的丈夫都鍾愛他們的妻子,他們被正在戀愛的女人特有的魅力所迷住,對妻子惟命是從。他們比傳令兵更頭腦簡單,因此,他們構成的威脅不大不小,正好能增添我們的樂趣。唉,可惜,那些純真的話語和溫和的嘲諷,一下子就被風吹得煙消雲散了。

  ①達瑪索·帕勒托侯爵(1801—1862),熱那亞學者,詩歌翻譯家;革命家馬志尼之友。巴爾札克於一八三八年與他結識。

  ②穆蘭,法國阿列省省會。

  在到普依①的途中,我仔細打量了我的新朋友,而且很快相信,他大概是真的被人愛著。請想像這麼一個青年,中等身材,但很勻稱,生著一張快活的、表情豐富的臉,黑頭發,藍眼睛,微紅的雙唇,潔白整齊的牙齒,白淨的皮膚把俊秀的五官襯托得更有風采,眼圈略帶茶褐色,仿佛是個初愈的病人。他還長著一雙白皙的、線條柔和的手,象一個漂亮女人的手那樣保養得極好,此外他看上去受過很好的教育,又很聰敏。經過這番想像,你們也會和我一樣認為,我的旅伴做一個伯爵夫人的情人是當之無愧的。最後,不止一位姑娘會希望他成為自己的丈夫,因為他是子爵,擁有一萬二千到一萬五千利勿爾的年收入,還不算可能繼承到的遺產。

  ①指盧瓦爾河畔的普依,法國捏夫勒省一城鎮。

  離普依還有一法裡路時,突然翻車了,我不幸的夥伴為安全起見,從車上跳到一片新犁過的田邊,而不象我那樣緊緊抓住長凳,隨著車子翻倒。是他跳得不得法,還是跳下後滑倒了呢?我也不知道事故是怎麼發生的,反正車子倒在他身上,把他壓傷了。我們將他抬到一家農舍。難忍的疼痛使他發出一陣陣呻吟,他一邊呻吟,一邊留下一樁心願,交我去完成,那是垂死者的最後願望,顯得特別神聖。可憐的人彌留之際還在想,倘若他的情婦突然從報上得悉他的死訊會多麼悲哀,他為此萬分痛苦,這種純真的感情只有他這樣年歲的人才會有。他請求我親自去向她報喪,又說他有一把鑰匙,用緞帶穿著掛在胸前,要我把它找出來。我找到了那把鑰匙,它已半陷在肉裡,當我盡可能輕輕地把它從傷口裡拔出來時,我那垂死的朋友沒有叫一聲痛。他向我說明如何去盧瓦爾河畔的夏裡泰城①,到他家裡取他情婦給他寫的全部情書,並請我把這些信還給她。末了一句話講到一半,他便無力說下去了。然而,他最後一個手勢告訴我,那把不祥的鑰匙將證明我是受他之托給他母親送信的。他毫不懷疑我一定能為他盡心盡力,然而卻不能向我講一句感激的話,這使他很傷心,於是他用懇求的目光看了我片刻,眨了眨睫毛表示和我訣別,然後頭一歪,與世長辭了。他的死亡是翻車造成的唯一不幸事件,「而且,」馬車夫對我說,「這多少是他自己的過錯。」

  ①盧瓦爾河畔的夏裡泰,法國涅夫勒省一城鎮。

  到了夏裡泰,我執行了這位可憐的旅伴的口頭遺囑。他母親不在家,這對我來說倒是一大幸事。然而,我還是不得不目睹一位老女僕的悲痛。當我告訴她,她的小主人已死時,她的身子晃了晃;隨後,看到那把還染著血跡的鑰匙,她便木然跌坐在一把椅子裡了。我因心中惦著另一種更偉大的痛苦——一個被命運奪走了最後之愛的女人的痛苦,只得離開了年邁的女管家,任她繼續對著那把鑰匙喃喃自語似地哀哭。

  我帶著由我那結識僅一天的朋友仔細封好的珍貴信件出發了。

  伯爵夫人居住的莊園離穆蘭八法裡,有幾裡還必須通過泥地,要完成我的使命是相當艱苦的。由於不言自明的客觀原因,我的路費僅夠用到穆蘭。但是,懷著年輕人的熱情,我決定步行。壞消息一向傳得快,我要走得相當急速才能趕在它前頭。我打聽到一條捷徑,從波旁內①的小路走。可以說我是肩上扛著一個死人在趕路。愈是接近蒙佩爾桑莊園,去拜見一位貴婦人的奇特旅行就愈使我害怕。我的想像力構思出千百種富有浪漫色彩的奇妙情節,我設想自己可能在什麼樣的情景中會見蒙佩爾桑伯爵夫人,或者說,會見曾被年輕的旅伴如此愛慕的朱麗葉①,這樣講更符合小說的詩意。我猜測著可能向我提出的種種問題,並且編出種種隨機應變的回答。在每一條低凹的小路上,在每一個樹林的拐彎處,我仿佛都在排練索西對他的燈籠敘述如何打仗的那一幕戲。②說來慚愧,我當時想的,首先是自己應持怎樣的舉止態度以及如何施展才智,巧妙應對;可是當我進入莊園地界,一種悽楚的思緒突然在我頭腦中閃過,如同一聲霹靂劃破灰色的雲幕:一個女人費盡心血,終於能名正言順地把她年輕的朋友帶到家裡,此時此刻,她的整個心都被他佔據著。隨著相見時刻的臨近,她正期待著難以名狀的歡樂。對這個女人來說,我捎去的消息是多麼可怕啊!不過,報喪也是一種慈善行為,雖然是殘酷的慈善行為,於是我加快了腳步,不時陷在波旁內小路的泥濘裡,衣服上濺滿了點點污泥。不久,我走上一條兩邊栽滿栗樹的林蔭大道,大道盡頭便是蒙佩爾桑別墅,它的主體建築突現在天幕上,就象一團形狀怪誕、鑲著亮邊的褐色雲彩。到了別墅門口,我發現大門敞開著。這一未曾料到的情況打破了我的計劃和設想。不過,我還是壯著膽進去了。兩條狗立刻出現在我的左右,大聲吠叫,象地道的鄉下狗那樣凶。一個胖胖的女傭人聞聲跑來,我告訴她,我有話要跟伯爵夫人說,她用手指指環繞著別墅的英國式大花園裡的樹叢說:「夫人在那邊……」我譏諷地說了聲「謝謝」,因為她這句「夫人在那邊」可能害得我在花園裡轉上兩小時。

  ①波旁內,法國中央高原北部一地區。

  ①莎士比亞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女主人公,此處指蒙佩爾桑伯爵夫人。

  ②見莫裡哀的《安菲特律翁》第一幕第一場:安菲特律翁打了勝仗,派僕人索西連夜先回家向女主人通報他的歸來。一路上索西把手上的燈籠當作女主人,向它敘述戰鬥的經過。

  這當兒,走來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長著一頭鬈髮,穿一件白色連衣裙,系一條粉紅腰帶,披著打褶襇的斗篷。她聽到、要不就是猜到了我和女僕的問答。一看見我,她便跑開了,一面用尖細的聲音喊著:「媽媽,有一位先生要和你講話。」

  我跟在她後面,沿著彎彎曲曲的花園小徑走去。那件白色斗篷飄飄忽忽如同磷火,為我指引著女孩所走的那條路。

  我應當講出一切,毫不隱瞞。走到林蔭路的最後一個矮樹叢時,我豎起了衣領,用上衣的袖頭撣了撣寒酸的帽子和長褲,用袖子撣了撣上衣,又將兩隻袖子互相撣了撣;然後,我把上衣仔細扣好,露出翻領,因為這些部分比衣服的其他部分總要新一點;最後,我很巧妙地把靴子在草裡擦了擦,將褲腿放下,遮住靴面。我希望經過這番加斯科尼式①的打扮後,我不會被人當成專區收間接稅的流動稅務員。現在,當我有時回想起彼時彼刻年輕的我,自己也覺得好笑。

  ①法國人嘲笑加斯科尼(法國西南部舊省名)人虛有其表,喜歡吹牛說大話。「加斯科尼人洗衣服」便意味著把髒衣服反穿,只圖表面乾淨。

  就在我為自己設計一種恰當的舉止時,突然,在綠色小徑的拐彎處,在和煦的陽光照耀下的百花叢中,我瞥見了朱麗葉和她的丈夫。漂亮的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顯而易見,伯爵夫人聽到女兒那句模棱兩可的話以後,加快了腳步。見是一個陌生人頗為笨拙地在向她行禮,她吃了一驚,停了下來,對我擺出一副冷漠而又彬彬有禮的面孔,並且優雅地噘了噘嘴,這表情使我看出她有多麼失望沮喪。我想從苦心準備的漂亮詞句裡找出幾句話來講講,可是一句也說不出。正在雙方不知如何開口的當兒,丈夫出場了。我頓時思緒萬千。為了掩飾窘態,我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問我面前的兩位是不是蒙佩爾桑伯爵和伯爵夫人。話雖無意義,卻使我有時間對夫婦倆作出判斷和分析(他們的孤寂生活就要被我的來臨徹底打亂了)。我以在我那樣的年齡罕有的洞察力一眼看出,丈夫多半是一位典型的鄉紳,這些鄉紳現在成了外省最大的榮耀。他穿著一雙厚底大皮鞋,我首先提到這雙鞋,是因為它比那褪了色的黑上衣、磨舊的長褲、鬆鬆垮垮的領結和卷邊的襯衣領更引起我的注意。此人有點象法官,但更象省參議員;他渾身上下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氣,好象一個區長,什麼也不能抗拒他的意志;他看上去脾氣乖戾,一個自一八一六年以來每年都參加競選,但每年都落選的人就會有這樣的脾氣。在他身上,鄉下人的理智和愚蠢不可思議地混合在一起;他毫無教養,卻有闊人的傲慢;對妻子言聽計從,可又自認為是一家之主;大事不管,小事上卻不肯遷就;此外他形容憔悴,滿面皺紋,皮膚焦黃,頭上長著幾根稀疏的灰發,又長又直,這就是伯爵其人。可是再看看伯爵夫人!啊,她站在丈夫旁邊形成了多麼鮮明的對照啊!她個兒不高,腰肢扁平婀娜,身段迷人;她長得那麼嬌小、纖弱,碰一碰都怕折斷她的骨頭。她身穿一條白色細紗長裙,頭戴一頂飾著粉紅緞帶的漂亮軟帽,腰間結一根粉紅腰帶,無袖胸衣合體地裹著肩膀和線條優美的上身,使人一見便從心底裡油然產生一種不可抗拒的佔有欲。她的眼睛烏黑有神,表情豐富,動作溫文爾雅,一雙腳很纖秀。即使一個養尊處優的老人也會以為她還不滿三十歲,因為她的前額和臉部所有的線條顯得那麼嬌嫩年輕。至於性格方面,我覺得她既象利尼奧勒伯爵夫人,又象B侯爵夫人,這兩個典型的女性形象,在讀過盧韋那本小說①的青年人頭腦裡,是永遠鮮明的。我一下子洞悉了這對夫婦的所有秘密,當下作出一個決定,這決定的靈活圓滑,堪稱出自一個老練的外交家。也許,我一生中只有那一回憑直覺處事,也只有那一回才弄明白,一般朝臣和上流社會人士處世手腕的奧妙何在。

  ①盧韋·德·庫弗雷(1760—1797),法國作家,國民公會議員,這裡提到的小說是《德·福勃拉斯騎士的愛情》,利尼奧勒怕爵夫人和B侯爵夫人是小說主人公德·福勃拉斯所愛的兩個女人。

  自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以後,我忙於人生的搏鬥,不可能分析生活中極細小的行為,只能按禮儀和社會體統的要求行事,致使最高貴的感情全都枯竭了。

  「伯爵先生,我想跟您單獨談談,」我做出神秘的樣子說,並且向後退了幾步。

  伯爵跟在我後面。朱麗葉讓我們單獨在一起,自己毫不在意地走開了,因為她確信,什麼時候她想知道丈夫的秘密,就准能知道。我把旅伴之死簡短地向伯爵敘述了一遍。伯爵聽了這個消息以後的反應,說明他對他年輕的助手懷有相當深的好感。這一發現壯了我的膽,使我敢於在兩人後來的對話中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太太知道了會很悲傷的,」他吃驚地說,「我必須十分小心謹慎地把這件不幸的事告訴她。」

  「先生,」我說,「我首先跟您談,這就盡了我的一項責任。我不願意不通知您,就把一個陌生人托我捎給伯爵夫人的東西交給她。但是,他托我送交的是一種正當的遺贈,也是一個我無權支配的秘密。從他的言談裡,我知道您為人極好,我想您是不會阻止我完成他的遺願的。至於以後,夫人完全有自由向您講出我不得不保守的這個秘密。」

  聽到稱讚他,這位貴人很得意地晃了晃腦袋,回了一句含糊不清的恭維話,最後表示由我自便。於是我們往回走。這時,莊園的鐘聲宣佈開晚飯了,我被邀請與主人共進晚餐。朱麗葉見我們倆神情嚴肅,一言不發,便偷偷地觀察我們。過了一會兒,她丈夫找了個小小的藉口,讓我們單獨在一起,她更是詫異,停下了腳步,瞟了我一眼,只有女人才能用那種目光看人。她的目光裡含著好奇,一位主婦看到家裡從天而降似的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當然可以這樣好奇地看他;她的眼光裡含著疑問,確實,我的穿著打扮、年齡和相貌形成那麼奇特的對照,無怪她有疑問!她的目光帶著傲慢,被人狂熱地愛著的女人往往如此,因為在她們眼裡,世上的男人除卻一個,其他的都不值一顧;她的目光裡還含著不由自主的恐懼、害怕以及厭煩,因為她剛才無疑準備享受與情人單獨在一起的幸福,現在卻要接待一個不期而至的客人。我懂得這富有表情的目光,這無聲的語言,於是回報了一個充滿憐憫和同情的微笑。這時,我對她凝視了片刻,在這晴朗的日子裡,站在兩旁開滿鮮花的小徑中間,她美麗的容貌真是光彩照人。看著這幅令人讚歎的畫面,我禁不住歎了口氣。

  「唉!夫人,我剛剛作了一次很艱難的旅行,是為……您一個人而來的。」

  「先生!」她說。

  「噢!」我接著說,「我是代表一個把您稱為朱麗葉的人來的,」她的臉刷地一下白了,「您今天見不到他了。」

  「他病了?」她低聲說。

  「是的,」我答道,「但是,我求您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托我交給您一些與您有關的秘密物件。請相信,不會有比我更能守口如瓶、忠人之事的信使了。」

  「出什麼事了?」

  「也許是他不再愛您了?」

  「啊!那是不可能的!」她叫道,同時不由地露出一絲坦率的微笑。

  突然,她似乎哆嗦了一下,用驚恐的目光急速看了我一眼,接著臉上一陣紅,問我:「他活著嗎?」

  上帝啊,多麼可怕的字眼!我年紀太輕,忍受不了那種聲調,一時答不上話來,只是呆呆地看著這個不幸的女人。

  「先生!先生,回答我呀!」她大聲說。

  「他活著,夫人。」

  「這是真話?啊,把真實情況告訴我,我能接受,告訴我吧!無論什麼痛苦,也沒有不知他是死是活更叫我難受!」

  我不回答,眼裡忍不住滾出兩顆淚珠,因為她說這些話時的語調太奇特了。

  她把身體靠到一棵樹上,同時發出一聲微弱的叫喊。

  「夫人,」我對她說,「您丈夫來了!」

  「能說我有個丈夫嗎?!」

  說著,她飛快地跑開,不見了。

  「喂,好了,晚飯都快涼了,」伯爵喊道,「來吧,先生。」

  我只得跟著主人走去,他把我領到一間餐廳,那裡,晚飯已經擺好,菜肴的豐盛精美只有在巴黎才能常見。桌上擺著五副餐具:伯爵夫婦的、小女孩的、我的——本應該是他的,最後一副是為聖德尼①的一位司鐸預備的。司鐸做過餐前禱告後問道:「伯爵夫人呢?」

  ①聖德尼在巴黎北面,是塞納-聖德尼區府和主教府所在地,其最有名的建築是建於公元五世紀的大教堂。

  「啊,她就會來的,」伯爵回答。他殷勤地先給我們舀了湯,然後給自己舀了滿滿一盆,並且其快無比地吃光了。

  「啊!侄兒,」司鐸大聲說,「要是你夫人在這兒,你就會理智些了。」

  「爸爸這麼吃法會傷身體的,」小女孩帶著狡黠的神情說。

  這段有關飲食學的奇怪的小插曲發生後不久,正當伯爵急煎煎地切一塊我叫不出名稱的野味肉時,一個貼身女僕跑來稟告:「先生,我們到處找不到太太!」

  一聽此話,我猛然站起身來,心裡害怕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我的臉上一定明顯地流露了這種擔憂,使得老司鐸也跟我往花園裡跑去。那位丈夫礙于情理,一直走到餐廳門口。

  「別走,別走!用不著擔心。」他對我們喊道。

  他沒有和我們一道去。司鐸、女僕和我,我們找遍了大花園的小徑、草坪,呼喚著,側耳細聽著,尤其當我告訴他們年輕的子爵已死,他們就更擔心了。我一面跑,一面敘述這件不幸事故發生的詳細情況,我發現女僕和她的女主人極其貼心,因為她比司鐸更明白我恐懼的個中原因。我們看了花園中的水池和所有的地方,但哪兒也找不到伯爵夫人,也沒看見她走過留下的任何痕跡。最後,在沿著一堵牆往回走時,我聽到了低沉的、被深深捂住的嗚咽聲,是從一個類似穀倉的地方傳出來的。我抱著碰碰運氣的心理走進去,果然在那裡發現了朱麗葉。她本能地把自己埋在一堆乾草中,傾瀉自己的悲痛。由於生性怕難為情,她把頭藏在草裡,為的是不讓人聽到她淒慘的哭聲:她的抽噎、啜泣就象一個孩子的,但是更悲哀,更透人肺腑。對她來說,世界上什麼東西都不存在了。女僕把她從乾草裡扶起來,她象個垂死的動物,身子軟癱,任人擺佈。女僕不會說其他的安慰話,只一個勁兒說:「好了,太太,好了……」

  老司鐸還在不斷地問:「她怎麼了?你怎麼了,孩子?」

  女僕幫著我,把朱麗葉抬到臥室裡,我再三關照她要看好夫人,對別人只說夫人犯了偏頭痛。然後,我和司鐸下樓回到餐廳。我們離開伯爵已有好一會兒了,走到列柱廊下我才又想起他,他的無動於衷委實令我吃驚;及至見他冷靜地坐在那兒用餐,我就更驚訝了。他差不多把晚餐全都吃光了,這使他女兒快活不已,因為她覺得親眼看到爸爸違背媽媽的命令是很有趣的事。我從司鐸和伯爵之間突然發生的一場小小的齟齬中,才弄明白為什麼這位丈夫對剛才周圍發生的事那麼不關心。原來,伯爵患有一種相當厲害的病,病的名稱我已記不起來,為了治好這種病,醫生規定他嚴格地節制飲食,伯爵一直受著這種飲食制度的約束,現在,他正被康復期病人常有的貪食欲支配著,在他身上,動物的貪欲戰勝了人類應有的一切感情。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我看到了人性截然不同的兩個方面赤裸裸的表現,它們給這可怕的痛苦事件塗上了一抹喜劇色彩。整個夜晚是淒涼的。我很疲倦。司鐸絞盡腦汁在猜測侄媳哭泣的原因。伯爵在靜靜地消化他的晚餐,剛才他妻子差貼身女僕向他含糊其詞地解釋了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我記得好象推說是婦女生理上的不適,伯爵也就沒有再問下去。我們大家都早早就寢。一名男僕領我去我的宿處,從伯爵夫人的房門前經過時,我怯生生地探問她的情況。伯爵夫人聽出我的聲音,叫我進去,說是想跟我談談;可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低下了頭,於是我又退出來。儘管我以年輕人的真誠分擔著女主人精神上所受的殘酷刺激,但是在強行軍似的走了那麼多路以後,我疲憊已極,很快就睡著了。深夜,有人用力拉開我的帳幔,幔環在鐵杆上發出的刺耳聲響把我驚醒了。我看見伯爵夫人坐在床腳。桌上一盞燈射出的光照在她臉上。

  「這是千真萬確的嗎,先生?」她說,「我不知道,在受了這樣可怕的打擊以後,還怎麼能活下去;不過,此刻我的心情是平靜的,我要知道全部經過。」

  「多麼平靜啊!」我心中想,一面看著她那慘白的臉色,它白得嚇人,和她棕色的頭髮形成了強烈對比;聽著她說話時在喉頭滾動的嗓音,我被她整個面容所起的變化驚呆了,這變化表明了她心靈上的創傷。她已經憔悴凋零,象一片入冬的樹葉,失去了秋天染上去的最後色彩。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完全沒有了原來的美,只反映出她內心深沉的悲愴,仿佛過去陽光熠熠的地方現在籠罩了一片烏雲。

  我重又把那猝然發生的、奪走了她朋友的事件講述一遍,將某些使她太痛苦的情節一帶而過。我向她敘述了我們第一天的旅程,那一天充滿了對他們倆愛情的回憶。她貪婪地聽著,一點沒哭,頭向前傾,像是一位熱心的醫生在探尋病症所在。有一個時刻,我覺得她已把心扉整個兒打開,準備承受所有的痛苦,並且由於最初的絕望情緒,一心想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我抓住這個時刻,向她講述了那可憐的人臨終的擔憂,以及他為什麼和怎樣派我傳送這不幸的消息。這時,她的眼睛好象被靈魂最深處噴湧出來的絕望之火燒幹了,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我拿出藏在枕頭下面的信交給她,她機械地接了過去;隨後猛烈地哆嗦一下,用粗沉的聲音說:「可他的信,我看過就燒了;我沒留下他的任何東西!什麼也沒留下,什麼也沒留下。」

  她用力捶打著自己的前額。

  「夫人,」我說,她痙攣了一下,看看我,「我從他頭上剪下了一綹頭髮,這就是。」

  於是,我把她心上人的最後的、也是永遠不會腐爛的一小部分呈在她面前。啊!你們要是和我一樣手上落滿了那滾燙的眼淚,你們也會理解什麼叫感激,它有時和恩惠是很接近的。伯爵夫人握住我的手,眼睛因激動而發亮,透過極度的痛苦,閃著一星微弱的幸福之光。她用壓低的聲音說:「啊!

  您一定也在戀愛!但願您永遠幸福!千萬別失掉您心愛的人!」

  她沒說完,拿著她的寶貝飛快地跑了。

  第二天,這夜間的一幕和我的夢境混在一起,給我一種虛幻的感覺。只是當我在床頭尋找那疊信而再也找不到時,我才確信,那是痛苦的現實。第二天的事無需贅述,我陪著朱麗葉又度過了幾個鐘點。我那不幸的旅伴曾對她倍加稱讚;的確,她的任何言談、舉止、行為都說明她心地高尚,感情細膩,是世上為數不多的癡請而忠心的女人之一。

  傍晚,蒙佩爾桑伯爵親自把我送到穆蘭。到了那裡,他有點發窘地對我說:「先生,我們已經欠您的情了。如果您不認為這是濫用您的好意,或是對一個陌生人冒昧行事,那麼,請您將這筆錢帶到巴黎——反正您要去那兒——交給桑蒂耶路的某先生(我已忘了他的名字),好嗎?這筆錢是我欠他的,他讓我趕快還他。」

  「當然可以,」我說。

  我懷著純潔的感情接過二十五路易一卷的金幣,這正好給我作了去巴黎的路費,後來我如數去還給那位與伯爵有銀錢來往的人。

  到了巴黎,當我把這筆錢送往指定的人家時,我才明白,朱麗葉是多麼機靈巧妙地幫助了我。她借給我這筆錢所採取的辦法,她對我顯而易見的貧寒所持的謹慎態度,不正表現了一個多情女人的全部智慧嗎?

  我曾有機會把上面的遭遇講給一個女人聽,她害怕得緊緊抱住我,對我說:「啊!親愛的,你可別死,啊?」這時,我感到怎樣的快樂啊!

  一八三二年一月於巴黎

  [陸秉慧/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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