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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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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把那噝噝作響的窗幔重又放下來,把那球形吊燈重又開亮。他朝顯微鏡上瞅了一眼,喜滋滋地而又近乎兇惡地咧開嘴笑了。 ——我會把它捕捉住的,——他豎起一根手指頭,得意洋洋而神氣活現地說道,——我會捕捉到的。或許,就源自太陽光哩。 窗幔重又卷了上去。現在可是能見到太陽了。瞧,陽光已抛灑到研究所的牆壁上,斜射在赫爾岑大街的木磚路面上。教授朝窗外望去,琢磨著白天裡太陽光會照射在什麼地方。他邁著那輕盈的舞步,忽兒離開窗口,忽兒又走近窗前,後來他終於在窗臺上趴下來。 他這就著手做一件重要而秘密的工作。他用一個玻璃罩把顯微鏡罩起來。他在煤氣噴燈那藍幽幽的火焰上熔化了一塊火漆,用這火漆把這鐘形玻璃罩的邊口密封在桌面上,而在那封口的火漆上則按上他自己的大拇指指印。之後,他熄滅那煤氣噴燈,走了出來,用那把英國鎖鎖上了研究室的門。 研究所的走廊裡燈光昏暗。教授好不容易才摸到潘克拉特的房間門口,朝那門上敲了好一陣也沒人答應。後來,那門裡終於傳來了活像是條被鏈子掛著的公狗才發出的呼哧聲、大雷鳥的呼嚕聲與牛的陣眸聲,只見身著那種紮緊褲腳的條紋內褲的潘克拉特出現在一塊亮光中。他那兩隻眼驚恐地注視著學者,他還在繼續著那夢境中的輕聲嘶叫。 ——潘克拉特,——教授從他那眼鏡框上邊望著他說,——請原諒,我把你給叫醒了。瞧,是這麼回事,朋友,明天上午絕對不要進我的研究室。我有個實驗留在那兒了,可絕對不能去動它喲。明白了嗎? ——噢——噢——噢,我……明……明白。——潘克拉特回答道,其實他是什麼也沒有明白。他的身體搖搖晃晃的,嘴裡呼嚕呼嚕的。 ——這可不行,你聽著,你快醒醒,潘克拉特,——動物學家說道,隨即輕輕地捅了捅潘克拉特的肋骨。這一來,後者的臉上便呈現出一份驚懼,眼裡也透出些許清醒的神色。——我把研究室給鎖上了,——佩爾西科夫繼續說道,——這就是說,我到之前不必去打掃它了。明白了嗎? ——是,——潘克拉特用幹啞的嗓子應答著。 ——喏,這就太好了,還去睡吧。 潘克拉特一轉身就消失在門裡,當即撲到床上倒頭便睡;教授呢,這會兒才在前廳裡開始穿戴。他穿上那件灰色夾大衣,戴上那頂軟呢帽。隨後,他想起了顯微鏡裡的那個景觀,目光直愣愣地注視在自己那雙套靴上,沖著它們瞅了好幾秒鐘,仿佛是頭一次看到這雙靴子。過後,他穿上了左腳的那一隻,隨即又想起把右腳的那一隻套到左腳上去,可那一隻怎麼也套不上。 ——是他喚我過去的,這是一種多麼怪異的偶然機遇呀,——學者說道,——否則,我可是怎麼也不會注意到它的。可是,這預示著什麼呢?……鬼才知道這預示著什麼! 教授冷冷一笑,沖著那雙套靴眯起了眼睛,左腳上的那一隻還穿著,而去套上右腳的那一隻鞋。——「我的天哪!要知道,甚至都無法設想出其種種後果喲……」教授鄙夷地將本應穿在右腳的那只靴子踢開,這一隻可是惹他生氣了,它就是不願套到左腳上去,於是他便只穿著一隻靴子而向出口走去。就在這時,他把手帕給弄丟了。只聽見他使那沉重的大門發出砰的一聲而走了出來。在門口的臺階上,他左左右右地拍打著各個衣兜,許久地尋找衣兜中的火柴,火柴一找到,他邁開腿便向街上走去,嘴上叼著的那支煙並沒有點燃。 一直到教堂跟前,這學者是一個行人也沒遇見。走到那裡,教授仰起頭來,目光立時就被那圓盔形金頂吸引過去。太陽光正從一側在甜蜜地舔著它哩。 ——怎麼我早先就沒有看到過它呢,多少偶然的機遇呀?……呸,真是個笨蛋,——教授瞅著自己那穿得不一樣的兩隻腳,垂下頭而思忖起來,——嗯……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呢?返回去找潘克拉特?不行的,他那人是叫不醒的。扔掉它,扔掉這可惡的東西吧一又怪可惜的。只好用手提著得了。——於是,他脫下那只靴子,嫌惡地提著它。 有三位坐著一輛樣式已不那麼時興的小汽車,從普列齊斯堅卡大街開出來。那三位中,倆人是醉漢,而坐在他倆膝上的,則是一個濃妝豔抹的、穿著一件一九二八年風行的綢料燈籠褲的女子。 ——嘿,老爺子!——那女子用低沉而有點兒嘶啞的嗓門叫喊道,——你怎麼竟把另一隻靴子換酒喝啦? ——看得出,這老頭在「阿裡卡紮酒館」灌得夠多的啦。——左邊那個醉漢號叫道。右邊那個則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喊叫道: ——老大爺,怎麼,伏爾洪卡街那家通宵酒館還開著嗎?我們就去那兒! 教授從眼鏡框上邊嚴厲地瞪了他們一眼,吐掉嘴上叼著的煙捲,當時就忘掉了這幫傢伙的存在。普列齊斯堅卡林蔭道上,泛出了斑駁的陽光,而基督大教堂的圓盔形金頂則開始熠熠生輝了。太陽升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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