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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爾裡卡


  他把出鞘的格拉姆
  劍放在床上兩人中間。
  《沃爾松薩伽》,27


  我的故事一定忠於事實,或者至少忠於我個人記憶所及的事實,兩者相去無幾。事情是前不久發生的,但是我知道舞文弄墨的人喜歡添枝加葉、烘托渲染。我想談的是我在約克市和烏爾裡卡(我不知道她姓什麼,也許再也不會知道了)邂逅相遇的經過。時間只包括一個夜晚和一個上午。

  我原可以無傷大雅地說,我是在約克市的五修女院初次見到她的(那裡的彩色玻璃拼鑲的長窗氣象萬千,連克倫威爾時代反對聖像崇拜的人都妥為保護),但事實是我們是在城外的北方旅店的小廳裡相識的。當時人不多,她背朝著我。有人端一杯酒給她,她謝絕了。

  「我擁護女權運動,」她說。「我不想模仿男人。男人的煙酒叫我討厭。」

  她想用這句話表現自己的機敏,我猜決不是第一次這麼說。後來我明白她並不是那樣的人,不過我們並不是永遠言如其人的。

  她說她去參觀博物館時已過了開館時間,但館裡的人聽說她是挪威人,還是放她進去了。

  在座有一個人說:

  「約克市並不是第一次有挪威人。」

  「一點不錯,」她說。「英格蘭本來是我們的,後來喪失了,如果說人們能有什麼而又能喪失的話。」

  那時候,我才注意打量她。威廉·布萊克①有一句詩談到婉順如銀、火熾如金的少女,但是烏爾裡卡身上卻有婉順的金。她身材高挑輕盈,冰肌玉骨,眼睛淺灰色。除了容貌之外,給我深刻印象的是她那種恬靜而神秘的氣質。她動輒嫣然一笑,但笑容卻使她更顯得冷漠。她一身著黑,這在北部地區比較罕見,因為那裡的人總喜歡用鮮豔的顏色給灰暗的環境增添一些歡快。她說的英語清晰準確,稍稍加重了捲舌音。我不善於觀察;這些細節是逐漸發現的。

  ①布萊克(1757—1827),英國詩人,版畫家。詩作有《詩的素描》、《天真之歌》、《經驗之歌》等。布萊克擅長銅版畫,常根據自己所寫的詩歌內容製成版畫,並曾為但丁等人的作品繪製插圖。

  有人給我們作了介紹。我告訴她,我是波哥大安第斯大學的教授。還說我是哥倫比亞人。

  她沉思地問我:

  「作為哥倫比亞人是什麼含義?」

  「我不知道,」我說。「那是證明文件的問題。」

  「正如我是挪威人一樣,」她同意說。

  那晚還說什麼,我記不清了。第二天,我很早就下樓去餐廳。夜裡下過雪,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荒山野嶺全給蓋沒。餐廳裡沒有別人。烏爾裡卡招呼我和她同桌坐。她說她喜歡一個人出去散步。

  我記起叔本華一句開玩笑的話,搭腔說:

  「我也是這樣。我們不妨一起出去走走。」

  我們踩著新雪,離開了旅店。外面闃無一人。我提出到河下游的雷神門去,有幾英里路。我知道自己已經愛上了烏爾裡卡;除了她,我不希望同任何人在一起。

  我突然聽到遠處有狼嗥叫。我生平沒有聽過狼嚎,但是我知道那是狼。烏爾裡卡卻若無其事。

  過一會兒,她仿佛自言自語地說:

  「我昨天在約克禮拜堂看到的幾把破劍,比奧斯陸博物館裡的大船更使我激動。」

  我們的路線是錯開的。烏爾裡卡當天下午去倫敦;我去愛丁堡。

  「德·昆西①在倫敦的茫茫人海尋找他的安娜,」烏爾裡卡對我說。「我將在牛津街重循他的腳步。」

  ①德·昆西(1785—1859),英國散文作家,作品有《一個吸鴉片者的自白》、《英國郵車》等,以文字華麗著稱。

  「德·昆西停止了尋找,」我回說。「我卻無休無止,尋找到如今。」

  「也許你已經找到她了,」她低聲說。

  我福至心靈,知道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對我來說並不受到禁止,我便吻了她的嘴和眼睛。她溫柔而堅定地推開我,然後痛快地說:

  「到了雷神門的客棧我就隨你擺佈。現在我請求你別碰我。還是這樣好。」

  對於一個上了年紀的獨身男人,應許的情愛是已經不存奢望的禮物。這一奇跡當然有權利提出條件。我想起自己在波帕揚的青年時期和得克薩斯一個姑娘,她像烏爾裡卡一樣白皙苗條,不過拒絕了我的愛情。

  我沒有自討沒趣問她是不是愛我。我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這次豔遇對我也許是最後一次,對那個光彩照人的、易蔔生①的堅定信徒卻是許多次中間的一次罷了。

  ①易蔔生(1828—1906),挪威劇作家,寫了《培爾·金特》、《社會支柱》、《玩偶之家》、《國民公敵》等二十六部劇本。《玩偶之家》提出了婦女地位的社會問題。

  我們手挽手繼續走去。

  「這一切像是夢,」我說。「而我從不夢想。」

  「就像神話裡的那個國王,」烏爾裡卡說。「他在巫師使他睡在豬圈裡之前也不做夢。」

  過一會兒,她又說:

  「仔細聽。一隻鳥快叫了。」

  不久我們果然聽到了鳥叫。

  「這一帶的人,」我說,「認為快死的人能未卜先知。」

  「那我就是快死的人,」她回說。

  我吃驚地瞅著她。

  「我們穿樹林抄近路吧,」我催促她。「可以快一點到雷神門。」

  「樹林裡太危險,」她說。

  我們還是在荒原上行走。

  「我希望這一時刻能永遠持續下去,」我喃喃地說。

  「『永遠』這個詞是不准男人們說的,」烏爾裡卡十分肯定地說。為了沖淡強調的語氣,她請我把名字再說一遍,因為第一次沒有聽清楚。

  「哈維爾·奧塔羅拉,」我告訴她。她試著說一遍,可是不成。我念烏爾裡卡這個名字也念不好。

  「我還是管你叫西古爾德吧,」她微微一笑說。

  「行,我就是西古爾德,」我答道。「那你是布倫希爾特。」①

  ①西古爾德和布倫希爾特,都是北歐傳說《沃爾松薩伽》中的人物。薩伽是13世紀前後冰島和挪威人用文字記載的古代居民的口頭創作,《沃爾松薩伽》與德國中世紀的英雄敘事詩《尼貝龍根人之歌》頗有相似之處。

  她放慢了腳步。

  「你知道那個薩伽的故事嗎?」我問道。

  「當然啦,」她說。「一個悲慘的故事,後來被德國人用他們的尼貝龍根人的傳說搞糟了。」

  我不想爭辯,回說:

  「布倫希爾特,你走路的樣子像是在床上放一把劍擋開西古爾德。」

  我們突然發現客棧已在面前。它同另一家旅店一樣也叫北方旅店,並不使我感到意外。

  烏爾裡卡在樓梯高處朝我嚷道:

  「你不是聽到了狼嚎嗎?英國早已沒有狼了。快點上來。」

  我到了樓上,發現牆上按威廉·莫理斯①風格糊了深紅色的壁紙,有水果和禽鳥交織的圖案。烏爾裡卡先進了房間。房間幽暗低矮,屋頂是人字形的,向兩邊傾斜。期待中的床鋪反映在一面模糊的鏡子裡,拋光的桃花心本使我想起《聖經》裡的鏡子。烏爾裡卡已經脫掉衣服。她呼喚我的真名字,哈維爾。我覺得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家具和鏡子都不復存在。我們兩人中間沒有鋼劍相隔。時間像沙漏裡的沙粒那樣流逝。地老天荒的愛情在幽暗中蕩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佔有了烏爾裡卡肉體的形象。

  ①莫理斯(1834—1896),英國詩人,散文作家,有描寫古希臘和北歐英雄人物的詩作,如《沃爾松格人西古爾德》。莫理斯在家具、掛毯、壁紙、瓷器等設計上,特別是在書籍裝幀藝術的改進上,有很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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