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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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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月14日,瑪麗亞·胡斯蒂娜·魯維奧·德豪雷吉整整一百歲。她是參加過獨立戰爭的軍人中唯一健在的後代。 她的父親馬裡亞諾·魯維奧上校算得上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上校出身于外省莊園主家庭,生在施恩會①教區,在安第斯軍裡當過上尉,參加了恰卡布科戰役,經歷了坎恰拉亞達的挫折,曾在馬伊普作戰,兩年後又參加阿雷基帕的戰鬥②。據說,在阿雷基帕戰役前夕,阿塞·奧拉瓦裡亞③和他交換了佩劍,互相勉勵。著名的塞羅阿爾托戰役發生在1823年4月初,由於是在山谷展開的,也稱塞羅貝爾梅霍戰役。委內瑞拉人總是妒忌我們的榮耀,把這一勝利歸功於西蒙·玻利瓦爾將軍④,可是公正的觀察家,阿根廷的歷史學家,不會輕易受騙,知道勝利的桂冠應屬馬裡亞諾·魯維奧上校。是他率領一團哥倫比亞輕騎兵,扭轉了那場勝負難分的馬刀和長矛的戰鬥,為後來同樣著名的阿亞庫喬戰役作了準備。那次戰役他也參加了,並且受了傷。1827年,他在阿爾韋亞爾⑤直接指揮下在伊圖紮因戈英勇作戰。他雖然和羅薩斯有親戚關係,卻站在拉瓦列⑥一邊,在一次他稱之為馬刀比試的戰鬥中擊潰了遊擊隊。中央集權派失敗後,他移居烏拉圭,在那裡結了婚。大戰⑦期間,他死于奧裡韋⑧白黨軍隊圍困下的蒙得維的亞。當時他四十四歲,幾乎算是老了。他和詩人弗洛倫西奧·巴萊拉是朋友。軍事學院的教官們很可能不讓他畢業;因為他雖然經歷過不少戰役,可是從沒有參加學院考試。他留下兩個女兒,瑪麗亞·胡斯蒂娜是小女兒,也是我們要介紹的。 ①施恩會,創建於1218年,最初的宗旨是和摩爾人交涉,贖回被俘虜的基督徒。 ②智利和秘魯的「解放者」聖馬丁於1817年1月12日率領安第斯軍在智利恰卡布科山麓大敗保皇軍隊,進軍聖地亞哥,後在坎恰拉亞達受挫,1818年又取得馬伊普之役的勝利,奠定了智利的獨立。 ③奧拉瓦裡亞(1801—1845),阿根廷軍人、愛國者。 ④玻利瓦爾(1783—1830),委內瑞拉將軍、政治家,有「拉丁美洲解放者」之稱。 ⑤阿爾韋亞爾(1789—1853),阿根廷將軍、政治家,曾和聖馬丁一起發動1812年十月革命。1827年在伊圖紮因戈擊敗巴西軍隊。 ⑥拉瓦列(1797—1841),阿根廷將軍,在聖馬丁麾下轉戰智利和秘魯。堅決反對獨裁者羅薩斯,但最後敗在羅薩斯手下。 ⑦這裡的大戰是指烏拉圭總統裡韋拉對阿根廷獨裁者羅薩斯進行的戰爭,從1839年持續到1852年,以1852年2月3日烏拉圭將軍烏爾基薩在卡塞羅斯附近大 ⑧奧裡韋(1792—1857),烏拉圭將軍、政治家,在羅薩斯支持下反對裡韋拉,1842至1851年間圍困蒙得維的亞。 1853年末,上校的遺孀帶了兩個女兒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安置下來。她們沒能收回被獨裁者充公的鄉間產業,那些失去的遼闊的土地雖然從未見過,卻久久留在記憶中。瑪麗亞·胡斯蒂娜十六歲時和貝爾納多·豪雷吉醫師結了婚,貝爾納多不是軍人,卻在帕馮和塞佩達①打過仗,黃熱病流行期間,他行醫染病身亡。他留下一男二女;長子馬裡亞諾是稅務稽查員,想寫一部關於他父親的詳細傳記,常去國立圖書館和檔案館查閱資料,但沒有完成,也許根本沒有動筆。大女兒瑪麗亞·埃爾維拉和她的表哥,在財政部工作的薩阿韋德拉,結了婚;二女兒胡利亞嫁給莫利納裡先生,他的姓雖然像意大利人,其實是拉丁文教授,很有學問。我不談孫子和重孫輩了;讀者已經可以想像出這是一個體面然而沒落的家庭,具有史詩般的家史和一個在流亡中出生的女兒。 ①塞佩達,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省的一個峽谷,1859年烏爾基薩率領的軍隊在此打敗米特雷。帕馮,阿根廷聖菲省的一條河流,1861年9月17日,米特雷率領布宜諾斯艾利斯軍隊在此附近打敗烏爾基薩。 他們默默無聞地住在巴勒莫,離瓜達盧佩教堂不遠,據馬裡亞諾回憶,坐有軌電車時可以望見那裡水塘邊幾間外牆未經粉刷的小磚屋,不像後來那種用鍍鋅鐵皮搭的棚屋那麼寒酸;當時的貧困不如現在工業化給我們帶來的貧困那麼嚴重。當時的財富也不像現在這麼多。 魯維奧家住在一個百貨商店樓上。樓梯安在一側,很狹窄;欄杆在右面,通向一個陰暗的門廳,廳裡有一個衣架和幾把扶手椅。門廳進去是小客廳,裡面有些布面的椅子,再進去是飯廳,放著桃花心木的桌椅和一個玻璃櫃於。鐵皮百葉窗老是關著,光線暗淡。我記得屋裡總有一股陳舊的氣味。最裡面是臥室、衛生間、盥洗室和女傭的房間。家裡沒有多少書籍,只有一卷安德拉德①的詩集,一本有關上校的評述,書後有手寫的補充,一部蒙坦納和西蒙編的西班牙一美洲詞典,當初由於分期付款,並且奉送一個擱詞典的小書架,才買下這部詞典。他們有一筆老是滯後寄來的退休金,和洛馬斯德薩莫拉的一塊土地的租金收入,那是以前大量地產中僅存的一小塊。 ①安德拉德(184—1882),阿根廷詩人,創辦了幾家報紙,並參加政治活動。 在我故事所敘說的時期,老夫人和寡居的胡利亞以及她的一個兒子住在一起。她仍舊痛恨阿蒂加斯①、羅薩斯和烏爾基薩;第一次歐洲戰爭使她痛恨那些她知之甚少的德國人,對她說來,那次戰爭同1890年的革命和塞羅阿爾托的衝鋒一般模糊。1932年以後的印象逐漸淡忘;常用的比喻是最好的,因為只有它們才是真實的。當然,她信奉天主教,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信奉三位一體的上帝和靈魂不朽之說。她兩手數著念珠,喃喃念著她不太明白其中意義的禱告詞。她習慣於過聖誕節,不過復活節和主顯節;習慣于喝茶水,不喝馬黛。對她來說,新教、猶太教、共濟會、異端邪說、無神論等等都是同義同,不說明任何問題。她像父輩們那樣從不用「西班牙人」一詞,而用「哥特人」②。1910年,她不相信來訪的西班牙公主談吐居然出乎意料地像西班牙移民,而不像阿根廷貴婦人。這個讓人困惑的消息是她女婿喪禮時一個有錢的親戚告訴她的,此人平時從不登門,有關她的新聞在報紙社交欄裡經常可以看到。豪雷吉夫人喜歡用老地名;她平時提到的是藝術街、寺院街、平治街、慈悲街、南長街、北長街、公園廣場、前門廣場。家裡人助長了她這些脫口而出的老話,他們不說烏拉圭人而說東岸人。老夫人從不出門;也許她根本沒有想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一直在起變化,在擴展。最早的印象是最生動的;在老夫人心目中,家門外的城市還是早在他們不得不遷出市中心以前的模樣。那時候,牛拉的大車在六月十一日廣場歇腳,巴拉加斯別墅區散發著凋謝的紫羅蘭芳香。我近來夢見的都是死去的親友,她最近常說這種話。她並不笨,但據我所知,她從未享受過知性的樂趣;她有的先是記憶,後是遺忘的樂趣。她一向很寬容。我記得她安詳明亮的眼睛和微笑的模樣。誰知道這個曾經很漂亮的、如今心如死灰的老婦人有過什麼人一般的激情呢?她喜愛那些同她相似的、無聲無息地生存的花草,在屋裡養了幾盆秋海棠,有時撫弄她已看不清的葉子。1929年後,她變糊塗了,用同樣的詞句,按同樣的順序,像念天主經似的講過去的事情,我懷疑那些事情已經和印象對不上號了。她對食物也沒有什麼辨別能力,給她什麼就吃什麼。總之,她自個兒過得很滋潤。 ①阿蒂加斯(1764—1850),烏拉圭將軍,獨立戰爭勝利後主張聯邦制,反對中央集權。 ②哥特人,拉丁美洲獨立戰爭時期對西班牙人的蔑稱。 據說,睡眠是我們最神秘的行為。我們把三分之一的生命用於睡眠,卻對它缺乏瞭解。對於某些人來說,它無非是清醒狀態的暫時消失;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它是一種同時包含昨天、今天和明天的相當複雜的狀態;對於再有一些人,它則是一連串不間斷的夢。如果說豪雷吉夫人平靜地過了十年渾渾噩噩的時間,也許是錯誤的;那十年中的每時每刻都可能是既無過去、也無將來的純粹的現在。我們以日日夜夜、日曆的數百頁紙張、種種焦慮和事件來計算的現在,並不使我們感到驚異;它是我們每天早晨有記憶之前到每天晚上睡眠之前的經歷。我們每天的經歷是老夫人的雙倍。 我們已經看到,豪雷吉家的處境有點虛幻。他們自以為屬貴族,貴族階級卻不認他們;他們是名門之後,歷史書上卻不常提到他們那位顯赫的祖先的名字。有一條街道確實以那位祖先命名,可是知道那條街道的人很少,幾乎埋沒在西區公墓深處。 日子來近了。1月10日,一位穿制服的軍人上門送達部長本人簽署的信件,通知14日將登門拜訪。豪雷吉家把這封信拿給所有的街坊們看,著重指出信箋的印記和親筆簽名。新聞記者開始前來採訪。豪雷吉家向他們提供種種資料;顯然他們都聽說過魯維奧上校其人。素昧平生的人打電話來希望得到邀請。 全家人為那個重要的日子辛勤準備。他們給地板上蠟,擦拭窗玻璃,撣掉蜘蛛網,擦亮桃花心木家具和玻璃櫃子裡的銀器,變換房間的佈置,揭開客廳裡鋼琴的蓋子,露出絲絨的琴鍵罩。人們進進出出,忙碌非常,唯有似乎什麼都不明白的豪雷吉夫人置身事外。她微笑著;胡利亞讓女傭幫忙,準備入殮似的把她打扮了一番。來賓進門首。先看到的是上校的油畫像,畫像右下方擱著那把久經戰鬥的佩劍。家裡生活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把劍賣掉,他們打算以後捐贈給歷史博物館。一位殷勤的鄰居搬來一盆天竺葵,借給他們做裝飾。 聚會預計七點鐘開始。請柬上的時間訂在六點半,因為他們知道誰都不願意準時到場,像插蠟燭似的傻等著,七點十分,一個客人的影子都沒有;家人們悻悻地議論不守時的優缺點。埃爾維拉自以為是準時到的,他說讓別人久等是不可饒恕的失禮;胡利亞重複她丈夫的意見說遲到是一種禮貌,因為大家都遲到的話,誰也不會感到窘迫。七點十五分,屋裡擠滿了人。街坊們看到菲格羅亞夫人的汽車和司機,欣羡不已,她雖然從不請街坊們去做客,街坊們仍舊熱情接待她,免得有人以為他們只在主教的葬禮上才見面。總統派了副官前來,那位和藹可親的先生說,能和塞羅阿爾托戰役的英雄的女兒握手是他莫大的榮幸。部長要提前退席,念了一個簡短的講話稿,講話中提到聖馬丁的地方比提到魯維奧上校為多。老夫人坐在大扶手椅裡,墊了好幾個枕頭,時不時耷拉下腦袋或者落掉手裡的摺扇。一批名門閨秀在她面前唱了國歌,她似乎沒有聽到。攝影師們根據藝術要求請來賓們擺出種種姿勢,連連使用鎂光燈。紅白葡萄酒不夠喝了,又開了幾瓶香棋。豪雷吉夫人一句話也沒說:她也許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從那晚開始,她便臥床不起。 外人離去後,豪雷吉家吃了一些冷食當晚飯。煙葉和咖啡的氣味蓋過了淡淡的安息香味。 第二天的晨報和日報克盡厥職地撒了謊;讚揚英雄的女兒的奇跡般的記憶力,說她是「阿根廷百年歷史的活檔案」。胡利亞想讓她也看看這些報導。老夫人在昏暗的房間裡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她沒有發燒;醫生替她作了檢查,宣佈一切正常。幾天後,老夫人溘然去世。大批客人的闖入、前所未有的混亂、鎂光燈的閃爍、部長的講話、穿制服的人、頻頻握手、開香檳酒的瓶塞聲響,這一切加速了她的死亡。她或許以為玉米棒子黨①又來了。 ①羅薩斯統治布宜諾斯艾利斯時期,他領導的人民復興黨橫行霸道,無惡不作,百姓稱之為玉米棒子黨,因為該黨的標誌有玉米棒子圖案。 我想到塞羅阿爾托的陣亡的戰士們,想到死於馬蹄踐踏的美洲和西班牙的被遺忘的人們;我想,一個多世紀之後,秘魯那場馬刀長矛的混戰的最後的犧牲者是一位老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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