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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於自己的迷宮的阿本


  哈坎—艾爾—波哈裡
  ……好比結網營屋的蜘蛛。
  《古蘭經》二十九章四十節


  「這是我先輩的土地,」鄧拉文一揮手說。他那豁達的手勢不排斥朦朧的星辰,包括了黑沉沉的荒原、海洋和一座宏偉而破敗得像是荒廢馬廄的建築。

  他的同伴昂溫把嘴裡咬著的煙斗取下來,謙恭地發出一些表示讚賞的聲音。那是1914年初夏的一個下午;兩個朋友對沒有危險的尊嚴感的世界感到無聊,眺望著康沃爾①這片荒山野嶺。鄧拉文留著黑黢黢的鬍子,據說寫過一部長篇史詩,和他同時代的人幾乎琢磨不出用的是什麼格律,並且還領悟不到主題思想;昂溫發表過一篇論文,探討弗馬特②沒有寫在狄奧方托③書頁邊自上的一條定理。兩個人——還用我說嗎?——都很年輕,心不在焉,感情用事。

  ①康沃爾,英格蘭西南部的半島。
  ②弗馬特(1601—1665),法國數學家,和巴斯喝共同研究出概率計算方法。
  ③狄奧方托(325—409),古希臘數學家。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鄧拉文說。「阿本哈坎一艾爾一波哈裡,尼羅河流域不知哪個部落的首領或國王,在那幢建築的中央房間裡死于他表兄薩伊德之手。過了這麼多年,他死亡的情況仍然不明不白。」

  昂溫順從地問什麼原因。

  「原因有好幾個,」鄧拉文回說。「首先,那幢房子是座迷宮。其次,有個奴隸和一頭獅子看守房於。第三,一筆秘密寶藏失蹤了。第四,暗殺發生時,兇手早已死了。第五……」

  昂溫聽煩了,打斷了他的話。

  「別說得神乎其神,」昂溫說。「應該是很簡單的事。你想想坡①的被竊的信件,贊格威爾②的上鎖的房間。」

  ①坡(1809—1849),美國詩人、小說家、批評家。詩集有《枯木兒》、《艾爾·阿萊夫》等,短篇小說分恐怖和推理兩大類,被認為是西方偵探小說的鼻祖。《被竊的信件》是他的一個短篇小說。
  ②贊格威爾(1864—1926),猶太裔英國小說家、劇作家,作品大多描寫英、美的猶太人生活。著有一系列題為「上鎖的房間」的神秘故事。

  「或許是複雜的事情,」鄧拉文回說。「你得想想宇宙。」

  他們爬上陡峭的沙丘,來到迷宮前面。走近一看,迷宮像是一道筆直的、幾乎沒有盡頭的磚牆,粉刷剝落,只有一人多高。鄧拉文說圍牆是圓周形,但是面積太大,曲度察覺不出來。昂溫想起尼古拉斯·德·庫薩①說過,直線都是一個無限大的圓周的弧—…·午夜時,他們找到一扇破敗的門,裡面是一個堵塞的、危險的門廳。鄧拉文說房子裡有許許多多交叉的走廊,但是只要一直順左手拐彎,一個多小時後就可以走到迷宮的中心。昂溫聽從了。小心翼翼的步子在石板地上引起了回聲;走廊分岔為更狹窄的巷道。房子似乎使他們窒息,屋頂很低。由於黑影幢幢,兩人不得不一前一後行走。昂溫走在前頭。地面坎坷不平,巷道轉彎抹角,看不清的牆壁沒完沒了地朝他們湧來。昂溫在幽暗中慢慢摸索,聽他的朋友敘說阿本哈坎死亡的經過。

  ①尼古拉斯·德·庫薩(1401—1464),德國主教、哲學家,著有《論博學的無知》。

  「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鄧拉文說,「也許是在彭特裡思港口見到阿本哈坎一艾爾一波哈裡的情景。一個黑人和一頭獅子跟著他;除了在聖書插圖上見過之外,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的黑人和獅子。我那時年紀很小,像陽光般金光閃亮的猛獸和像夜晚一般黢黑的人固然叫我詫異,更使我吃驚的是阿本哈坎本人。我印象中他十分高大;皮膚呈青黃色,黑眼睛半睜半閉,鼻子大得出奇,嘴唇肥厚,鬍子橘黃色,胸部寬闊壯實,步子走得很穩,不發出聲息。我回家後說:『有位國王乘船來到了。』後來,泥水匠們施工建房時,我擴大了那個稱號,管他叫做巴別國王①。

  ①古巴比倫人曾想在示拿平原建造一座城和一座通天塔,上帝怒其狂妄,變亂了他們的口音,使其建造不成。事見《聖經·舊約·創世記》十一章。

  「外地人將在彭特裡思港定居的消息受到歡迎;他房子的面積和形狀卻引起驚愕和非議。一幢房只有一間屋,卻有無窮無盡的走廊,實在難以容忍。『摩爾人可以住這種房子,在基督徒中間卻不行。』人們議論說。我們的教區牧師阿拉比先生看過不少希奇古怪的書,找到一個營造迷宮遭到天譴的國王的故事,在傳道時宣講。第二天是星期一,阿本哈坎造訪了教堂;短暫會晤的情況當時無人知曉,但是以後傳道中再也不提那種狂妄的行徑,摩爾人終於能雇到泥水匠替他幹活。幾年後,阿本哈坎已死,阿拉比向當局透露了那次會談的主要內容。

  「阿本哈坎當時站著對牧師說了一番話,是這樣的:『誰都不能指摘我現在所做的事。我的罪孽深重,即使我把神的名字念幾個世紀也不足以減輕我的痛苦于萬一;我的罪孽深重,即使我現在用這雙手殺了你也不至於加重無極的公理讓我遭受的痛苦。別的地方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阿本哈坎一艾爾一波哈裡,我用鐵的權杖統治過沙漠的部落。我靠我表弟薩伊德的輔佐多年來一直剝奪那些部落的財富,但是上天聽取了他們的祈求,容忍了他們造反。我手下的人被打敗殺死;我帶了多年剝削所收斂的寶藏逃了出來。薩伊德領我到一座石山腳下的一個聖徒墳墓。我吩咐我的奴隸監視沙漠;薩伊德和我太累了,便睡覺休息。那天夜裡,我覺有無數條蛇像網一樣纏住了我。我嚇醒了;天色微明,薩伊德還睡在我旁邊;一張蜘蛛網擦在我身上,使我做了那個惡夢。我暗暗盤算,寶藏有限,他很可能要求分一部分。我腰際別著一把銀柄的匕首;我拔了出來,割斷了他的喉嚨。他垂死時含含混混說了什麼話,我沒聽清。我瞅著他,見他已死,但怕他還會坐起來,便吩咐奴隸用一塊大石頭砸爛了他的臉。然後我們在曠野裡漫無目的地走著,終於望見了海洋。洋面上有大船行駛;我想死人是渡不過水的,便決定漂洋過海,到別的地方去。我們航行的第一夜,我夢見自己殺死薩伊德的情景。一切重演了一遍,不同的是我聽明白他說的話。他是這麼說的:無論你到什麼地方,我要抹掉你,正如你現在抹掉我的臉一樣。我發誓要挫敗他的恫嚇;因此我要躲在一座迷宮的中心,讓他的鬼魂找不到我。』

  「他說完之後就走了。阿拉比先以為摩爾人是個瘋子,那荒唐的迷宮正是他瘋狂的象徵和清楚的證明。後來他想庫爾人的解釋符合離奇的建築和離奇的故事,但和阿本哈坎其人強壯的模樣對不上號。這類事情也許在埃及沙漠裡是習以為常的,這類怪事(如同普林尼記載的獅子)是一種文化而不是一個人的特點……阿拉比在倫敦查閱了舊《泰晤士報》,證實確有造反的報導,波哈裡和他的以怯懦出名的大臣確實出逃。

  「泥水匠們完工後,阿本哈坎便住在迷宮中央。城裡再也沒有見到他;阿拉比有時擔心薩伊德已經找上門來消滅了他。月黑風高之夜,時常傳來獅子的吼聲,圈裡的羊出於古老的恐懼互相偎依得更緊。

  「小海灣裡經常有來自東方港口的船舶駛往加的夫或布裡斯托爾①。阿本哈坎的奴隸經常從迷宮裡出來(我想起當時迷宮粉刷的顏色不是淺紅而是大紅),同船員們用非洲語言交談,仿佛在船員中間尋找大臣的幽靈。誰都知道那些船隻夾帶走私貨,既然能帶禁運的酒和象牙,為什麼不可能帶死者的鬼魂呢?

  ①加的夫和布裡斯托爾,分別為英國威爾士和格洛斯特郡的港口城市。

  「房子建成之後的第三年,沙倫玫瑰號在小山腳下停泊。我沒有親眼看到那艘帆船,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或許受了古老的阿布基爾①或者特拉法爾加②石版畫的影響,我知道它准是那種做工講究的船隻,不像是造船廠所建,而像是本工或者是細木工匠的產品。它給打磨得精光鋥亮,烏黑的顏色,行駛平穩迅疾(即使實際上不是這樣的,至少我想像如此),船員多是阿拉伯人和馬來亞人。

  ①阿布基爾,埃及濱紅海的城市,1798年納爾遜指揮的英國艦隊在此海域打敗法國艦隊。
  ②特拉法爾加,直布羅陀西北西班牙的海岬,1805年納爾遜指揮的英國艦隊在此海域打敗法國和西班牙的聯合艦隊。

  「沙倫玫瑰號是10月份的一天拂曉下碇的。傍晚,阿本哈坎沖進阿拉比家。他嚇得面無人色,結結巴巴地說薩伊德進了迷宮,他的奴隸和獅子均已喪生。他一本正經地問當局能不能保護他。阿拉比還沒有回答,他如進來時那樣嚇得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這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來阿拉比家。當時阿拉比一個人在書房,驚愕地想那個膽小的人居然在蘇丹鎮壓過剽悍的部落,居然算是身經百戰、殺人如麻的人。第二天,他聽說帆船已經啟航(後來知道是駛往紅海的蘇亞金)。他想他有責任去核實奴隸的死亡,便去迷宮。波哈裡當時上氣不接下氣敘說的事情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他在巷道的一個轉角發現了獅子,獅子已經死了,在另一個轉角發現了奴隸,奴隸已經死了,在中央房間裡發現了波哈裡,波哈裡的臉被砸爛了。那人的腳邊有一個螺鋼鑲嵌的箱子,鎖已被撬開,裡面空空如也。」

  最後幾句話一再停頓,想加重演說效果;昂溫猜測鄧拉文已說過多次,每次都故作鎮靜,但每次都反應冷淡。他假裝感興趣地問道:

  「獅子和奴隸是怎樣死的?」

  那個無法矯正的聲音陰鬱而滿意地說:

  「臉也被砸爛了。」

  腳步聲之外又添了雨聲。昂溫心想,看來他們要在迷宮,要在故事所說的中央房間裡過夜了,漫漫長夜的不舒適以後回憶起來倒有冒險的樂趣。他不做聲;鄧拉文按捺不住,像討債似的問道:

  「你說這個故事是不是不好解釋?」

  昂溫仿佛自言自語地回答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好解釋。我只知道是杜撰。」

  鄧拉文突然罵出髒話,說是牧師的大兒子(阿拉比大概已去世)和彭特裡思的居民都可以作證。昂溫驚訝的程度不下於鄧拉文,趕緊道歉。黑暗中時間似乎過得更慢,正當兩人擔心走岔了路、非常疲倦時,一絲微弱的頂光照亮了一道狹窄樓梯的最初幾級。他們順著梯級上去,來到一間破敗的圓形屋子。兩個跡象繼續表明那個倒黴的國王的恐懼:一扇狹窄的窗子朝著荒野和海洋,弧形的樓梯上有個陷阱。房間雖然很寬敞,卻很像牢房。

  一方面由於下雨,另一方面更由於想體驗一下故事裡的生活,兩個朋友在迷宮裡過夜。數學家睡得很踏實;詩人卻不能入眠,他認為糟糕透頂的兩句歪詩一直在腦海裡盤旋:

  兇猛嚇人的獅子面目不清,

  遭難的奴隸和國王失去了顏面。

  昂溫認為他對波哈裡之死的故事不感興趣,但他醒來時深信自己已經解開了謎。他整天心事重重,獨自翻來覆去地想理順線索,兩晚後,他邀鄧拉文到倫敦的一家啤酒館,說了如下一番話:

  「我在康沃爾說你講的故事是杜撰。事情是確實的,或者可能是確實的,但是照你的敘說方式敘述,顯然成了杜撰。我先從最不可信的一點,也就是那個迷宮說起。一個逃亡的人不會躲在迷宮裡。他不會在海岸高地建造一座迷宮,一座水手們從老遠就能望見的紅色的迷宮。世界本來就是迷宮,沒有必要再建一座。

  「真想躲起來的人,倫敦對他來說就是一座極好的迷宮,沒有必要造一座條條走廊通向瞭望塔的建築。我現在告訴你的明智的見解,是前天晚上我們聽著迷宮屋頂的雨聲,沒有入眠時我領悟出來的;這個見解使我豁然開朗,於是把你的無稽之談拋在一邊,作些認真有益的思考。」

  「根據基數理論,比如說,或者根據空間的第四維度,」鄧拉文評論說。

  「不,」昂溫嚴肅地說。「我想的是克裡特島上的迷宮。迷宮中央關著牛頭人身怪①。」

  ①古希臘傳說,能工巧匠代達洛斯奉國王米諾斯之命在克裡特島上建了一座迷宮,囚禁牛頭怪。迷宮錯綜複雜,進入者只有帶一線團隨走隨放線才能找到原路。維吉爾的史詩《埃涅阿斯紀》第五章有記載。

  鄧拉文看過不少偵破小說,認為謎的答案始終比謎本身乏味。謎具有超自然,甚至神奇之處;答案只是玩弄手法。他為了拖延不可避免的答案,說道:

  「徽章和雕塑上的牛頭怪長著一顆牛頭。但丁的想像卻是牛身人頭。」

  「那種說法對我也適用,」昂溫同意說。「重要的是怪異的房子要同怪異的住戶相稱。牛頭怪證實迷宮存在的合理性。但是誰都不會說由於夢中遭到恫嚇而營造迷宮是合情合理的。想起牛頭怪的形象(尤其在有迷宮的情況下),問題就迎刃而解。但是我得承認,最初我並不知道那古老的牛頭怪形象是關鍵,幸虧你的故事提供了一個更精確的象徵:蜘蛛網。」

  「蜘蛛網?」鄧拉文困惑地應聲說。

  「對。最使我感到驚奇的是蜘蛛網(蜘蛛網的普遍形式,要明白,也就是柏拉圖的蜘蛛網)向兇手(因為有一個兇手)暗示了他的罪行。你記得艾爾一波哈裡在聖徒的墳墓裡夢到一張蛇纏成的網,醒來後發現是一張蜘蛛網誘發了他的夢境。我們不妨回憶一下艾爾一波哈裡夢見網的情景。被打敗的國王,他的大臣和奴隸帶著寶藏逃往沙漠。他們在墳墓中藏身。大臣睡著了,我們知道大臣是膽小鬼;國王沒有睡,我們知道國王是勇敢的人。國王為了不分寶藏給大臣,一刀捅死了他;幾夜後,他的鬼魂恫嚇國王。這一切都不可信;我認為事實正好相反。那晚入睡的是勇敢的國王,睡不著的是膽小的薩伊德。睡覺是把宇宙拋在腦後,對於一個明知有人拔劍出鞘在追逐他的人說來,這是不容易做到的。貪婪的薩伊德俯身望著熟睡的國王。他想殺死國王(也許那時他手裡已經握著匕首),但又不敢。他便叫來奴隸,把一部分寶藏隱匿在墳墓裡,然後兩人逃往蘇亞金和英國。他建了一座從海上可以望見的高大的紅牆迷宮,不是為了躲避波哈裡,而是為了引他前來,把他殺死。他知道過往船隻會把有關一個青黃色皮膚的人、奴隸和獅子的消息傳到努比亞①各港口,波哈裡遲早會來迷宮找他。在那蜘蛛網般的迷宮裡,最後的巷道佈置了一個陷阱。波哈裡天不怕,地不怕,不屑於採取任何提防。盼望的一天終於來到;阿本哈坎在英國上岸,走到迷宮門口,闖過縱橫交錯的巷道,也許已經踏上最初幾級樓梯,這時他的大臣從陷阱裡可能一槍打死了他。奴隸殺死了獅子,另一顆槍彈殺死了奴隸。然後薩伊德用石塊砸爛了三張臉。他不得不這樣幹;一具面目模糊的屍體會引起驗明正身的問題;但是獅子、黑人和國王形成一個整體,前兩項已經得出,最後一項就確定了。他和阿拉比說話時驚恐的模樣並不奇怪;因為他剛於完那可怕的勾當,準備逃出英國去收回寶藏。」

  ①努比亞,蘇丹北面的地區。

  昂溫說完後是一陣沉思或者懷疑的靜默。鄧拉文再要了一杯啤酒,然後發表意見。

  「我接受阿本哈坎就是薩伊德的說法,」他說。「你會說這類變形是偵破小說的典型手法,是讀者要求遵循的慣例。我難以接受的是你猜測有一部分寶藏留在蘇丹。要記住薩伊德是在逃避國王和國王的仇敵;設想他偷走全部寶藏,比磨磨蹭蹭埋掉一部分更合乎情理。也許已不剩下錢幣,這筆財富和尼貝龍根人的紅金不同,不是取之不盡的,早給泥水匠們領完了。這樣,我們可以假設阿本哈坎漂洋過海,前來要求收回被揮霍花掉的寶藏。」

  「不是揮霍,」昂溫說。「而是投資在異教徒的國度,營造一座圓形的磚砌大陷阱,以便捕捉他,消滅他。如果你的猜測正確,薩伊德的動機不是貪婪,而是憎恨、恐懼。他偷盜了寶藏,又領悟到對他來說寶藏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消滅阿本哈坎。他偽裝阿本哈坎,殺了阿本哈坎,終於成了阿本哈坎。」

  「不錯,」鄧拉文同意說。「他是個流浪漢,在默默無聞地死去之前,總有一天會想起自己曾是國王,或者偽裝過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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