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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梅蘭妮和平常一樣,開車送我去學校:她不喜歡讓我獨自搭公車去上學,哪怕公車站就在我們家門口。她說——她總是這麼說——反正她要去「尋衣獵犬」,可以順路送我。

  「今晚有你的生日蛋糕,還有冰淇淋。」句尾的語氣略有上升,好像她在提問。「放學後我會來接你。我和尼爾有些事要跟你說,現在你已經長大了。」

  「好的。」我應了一聲,心想,准是要說男孩啦、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之類的破事兒,我在學校裡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肯定會超尷尬的,但我必須熬過去。

  我想說我很抱歉去抗議遊行了,但我們已經到學校了,所以我就沒說出口。我默默地下了車;梅蘭妮一直等到我進了校門。我朝她揮揮手,她也朝我擺了擺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揮手——平常都不會的。我猜想,那其實是某種形式的致歉吧。

  那天學校裡的事,我不太記得了,因為,我為什麼要記那些事?太普通了。就像你從車窗看出去的景象一樣平凡無奇。萬事萬物匆匆掠過,這個那個,那個這個,都沒什麼要緊的。你不會特別記取那樣的時刻;只是一種日常,就像刷牙。

  在食堂吃午餐時,幾個平常互換作業的朋友對我唱起了「生日快樂」。還有些人拍手。

  然後就到了下午。空氣很悶,時鐘好像走得越來越慢。我坐在法語課堂裡,我們本該要讀柯萊特的中篇小說《米索》裡的一段,講的是一個歌舞劇院的女明星把兩個男人藏在自家衣櫥裡。這既是法語課的教材,理論上也為了教育我們:以前女性的生活狀況有多麼惡劣,但我覺得米索小姐的生活也不算惡劣嘛。把美男子藏進自己的衣櫥——我還巴不得自己能這麼做呢。但是,就算我認識這麼英俊的男人,我又能把他藏在哪兒呢?我自己的臥室衣櫥肯定不行,梅蘭妮會立刻發現的;就算沒被發現,我還要負責喂飽他。我順著這條思路多想了一會兒:我可以偷帶什麼樣的食物上樓,而不會被梅蘭妮發現呢?奶酪和餅乾?和他做愛更是門兒都沒有:讓他邁出衣櫥就已經太冒險了,衣櫥裡也沒有多餘的空間讓我和他都擠進去。這就是我在學校裡常常走神做的白日夢,只為了打發時間。

  不過,這確實是我生活中的一個問題。我從沒有和任何人約會過,因為我從沒有碰到任何我想約的人。那種事似乎不可能發生。懷爾中學的男生們都沒戲:我是和他們一起從小學升上來的,見過他們挖鼻屎,有些男生小時候還尿過褲子。你不可能對記憶中的那些形象產生任何浪漫的想法。

  事到如今我有點鬱悶了,過生日就會引發這種情緒:你一直期待魔法般的轉變,但等到現在什麼都沒有發生。為了讓自己別睡著,我會拔頭髮,從右耳的後面,每次只拔兩三根。我知道,這樣做太頻繁就會拔出一小塊禿頭皮,但我養成這個習慣才幾周而已。

  終於熬到了放學,可以回家了。我沿著地板鋥亮的長廊往學校正門口走去,然後邁出校門。下著毛毛雨;我沒帶雨衣。我朝街道兩邊看了看,沒看到在車裡等我的梅蘭妮。

  突然間,埃達出現在我身邊,穿著她的黑色皮夾克。「走吧。我們上車。」她說。

  「什麼?」我問,「為什麼?」

  「是尼爾和梅蘭妮。」我端詳她的神色,我看得出來:肯定發生了什麼特別糟糕的事。如果我再大幾歲,我肯定當場就會問明白,但我沒開口,因為我想把得知真相的瞬間盡可能往後拖延。我突然想起讀過的小說裡出現的詞匯:無以名狀的恐慌。讀的時候它們只是文字,但形容我當時的親身感受是再貼切不過了。

  我們一上車,她就把車開起來了。我說,「是誰發心臟病了嗎?」我只能想到這種事。

  「不是,」埃達說,「仔細聽我說,別對我大呼小叫的。你不能回你家了。」

  我的胃裡更難受了。「那是怎麼了?火災?」

  「爆炸,」她說,「汽車炸彈。在『尋衣獵犬』外面。」

  「該死。店毀了嗎?」我說。先是夜盜,現在又有爆炸。

  「是梅蘭妮的車。她和尼爾都在車裡。」

  我一言不發地幹坐了一分鐘;我無法理解這句話。什麼樣的瘋子想殺死尼爾和梅蘭妮?他們是如此平凡。

  「所以,他們死了?」我終於問出了口。我渾身發抖。我試著去想像爆炸的場面,但腦海中只有一片空白。黑色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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