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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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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女人都該有同一套動機,否則就是怪物。 ——喬治·艾略特《丹尼爾·德龍達》 「正視彼此的面容時,我們不只是看到一張我們討厭的臉——不,我們就是在照鏡子……難道您沒有在我們之中認出自己嗎……?」 ——瓦西裡·格羅斯曼《生活與命運》,一級突擊隊長利斯對老布爾什維克莫斯托夫斯科伊說的話 「自由是沉重的負荷,一種由精神承擔的偉大又奇異的重負……自由不是別人給的禮物,而是你做出的選擇,並可能是個艱難的選擇。」 ——厄休拉·勒古恩《地海傳奇》 §第一章 雕像 阿杜瓦堂手記 1 只有死人才能有雕像,但我還健在時就被塑成了雕像。活著的我就已被石化了。 這尊雕像凝聚了國人對我所做的諸多貢獻的讚賞與感謝,維達拉嬤嬤當眾宣讀的嘉獎令是這麼說的。她是被我們的上級長官指派去宣讀的,她可沒有一星半點的謝意。我盡可能表現得謙遜,謝過她,然後一拉繩子,扯下那塊披裹在我身上的布;蓋布掀起波動,翻滾落地,露出了矗立的我。我們嬤嬤通常不會在阿杜瓦堂歡呼喝彩,但這時響起了幾下謹慎的掌聲。我也頷首示意。 我的雕像比真人高大,所有的雕像都有這種傾向,而且把我雕刻得更年輕、更苗條,我的體形都好些年沒那麼勻稱了。我站得筆直,肩膀往後挺,唇角上翹成一個堅定但親善的微笑。我的眼神固定在時空裡的某個點,可以理解為代表我的理想主義、毫無畏懼的忠於職守、克服一切阻礙向前挺進的決心。這倒不是說我的雕像能望見天空中的種種景象,因為它被安置在阿杜瓦堂門前步道邊的一叢鬱鬱的矮樹和灌木裡。即便變成石頭,我們嬤嬤也決不能太狂妄。 緊攥著我左手的是個七八歲的女孩,她用信賴的眼神舉目望著我。蹲在我身邊的是位使女,我的右手搭在她的頭上,她的頭髮被遮蓋起來,抬起的眼神透出一種或可解讀為畏怯,或可理解為感恩的神情。她身後是我的一個珍珠女孩,準備啟程履行她的傳教使命。懸掛在腰帶下的是我的電擊槍。這件武器讓我牢記自己的諸多過失:若能更有成效,我根本用不著這種工具。用我言語的說服力本該足矣。 就群像而言,這個作品不算太成功:太擁擠了。我倒是希望自己更突出一點。但至少我看上去是理智的。這個雕像完全有可能是另一副尊容,因為那個上了年紀的女雕塑家——她去世後被追認為真信徒——慣于讓她作品中的人物雙目鼓凸,以此表現人物狂熱的虔誠。她做的海倫娜嬤嬤的半身像看似暴怒,維達拉嬤嬤的那尊像是甲亢患者,伊麗莎白嬤嬤的則像隨時都會爆炸。 揭幕時,女雕塑家很緊張。她對我的刻畫雕琢足以傳遞出奉承之意嗎?我會贊許嗎?我的贊許會是有目共睹的嗎?我玩味過一個念頭:在蓋布滑下來時皺起眉頭,但三思後決定不那樣做,我並非沒有同情心。於是我說:「很生動。」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的雕像歷經滄桑:鴿群不遺餘力地點綴我,苔蘚從我潮濕的裂隙裡滋長蔓生。崇拜者們在我腳下留下供品:雞蛋象徵繁育,橘子代表妊娠圓滿,羊角麵包對應月相。麵包類的東西我都置之不顧——通常都會被雨淋濕——但我會把橘子揣進口袋。橘子是多麼讓人神清氣爽啊。 我是在阿杜瓦堂的私人書房裡寫下這些的——在我國各處興起熱情萬丈的焚書運動後,只有屈指可數的圖書館得以保存下來,阿杜瓦堂就是其中之一。為了給即定到來、道德上清白無辜的新一代創建一個潔淨的空間,過去留下的一切腐朽、沾血的指印必須被抹除殆盡。理論上是這樣的。 但其中也有我們自己留下的血手印,那可沒那麼容易抹除。這些年來,我埋葬了許多屍骨;現在我要把它們重新挖出來——哪怕只是為了讓你,我不知名的讀者,有所啟迪。如果你正在看,說明這份手稿好歹是保住了。雖然這可能只是我的白日夢;也許,我終將沒有一個讀者。也許,我終將只是對牆自語①,無論是字面意思還是引申意義。 ①這句話也有被忽視,無人傾聽的意思。 今天寫得夠多了。我的手痛,背也痛,每晚一杯的熱牛奶還在等著我呢。我要把這份囉裡囉嗦的東西塞進它的藏身地,避開監控鏡頭——我知道它們在哪裡,因為都是我親自部署的。雖說這麼小心,我還是很清楚自己在冒多大的風險:寫下來,就會招致危險。會有怎樣的背叛、又會有怎樣的公開譴責在等待我?阿杜瓦堂內就會有好些人巴不得搞到這些紙頁呢。 再等等,我會無聲地給予她們忠告:更糟糕的還在後頭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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