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四七


  不是辭掉,他說。是讓你們走。你們不能再在這裡工作了,這是法律。他用手一遍遍來回梳理著頭髮,我心想,他一定是瘋了。工作太緊張,緊繃的弦終於斷了。

  你不能這麼說說就算了,坐在我邊上的女同事說。你這話聽起來太荒謬可笑,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就像電視人物說的話。

  這不是我的話,他說。你們不明白。請你們走吧,馬上離開。他提高了嗓音。我不想惹麻煩。如果有了麻煩,書會損失,設備會癱瘓……他扭頭越過肩膀朝外看了一眼。他們在外面,他說,就在我的辦公室裡。假如你們現在不走,只好等他們親自進來趕你們走。他們只給了我十分鐘的時間。此時他聽起來越發癲狂了。

  他是瘋了,有人大聲開口道;大家心裡一定都這麼想。

  可我這裡看得到走廊外面,那裡站著兩個男人,身穿軍裝,扛著機槍。這簡直太戲劇化了,令人難以置信。可他們確確實實站在那兒:就像火星人,自天而降,忽然顯形。他們身上有一種似夢似幻的氣質;過於搶眼,與周圍環境太不相稱。

  別管電腦了,見大家忙著收拾、整理東西,主任又說。好像我們想把它們拿走似的。

  我們聚集在館外的石階上,相互間無言以對。沒什麼好說的,因為誰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相互看著別人的臉,每個人臉上除了不安再就是有些羞慚,仿佛我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被人逮著了一樣。

  這簡直令人不可容忍,一個女同事說,但語氣並不那麼肯定。這件事中到底有什麼令我們覺得該當如此?

  我回到家時家裡沒人。盧克還在上班,女兒在學校裡。我感覺很累,腰酸背痛。可剛坐下,又忍不住站起來,似乎沒有辦法安安靜靜坐著。我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從一間屋到另一間屋。我記得自己不斷觸摸家裡的東西,這個舉動也是無意識的,只是把手指頭放在那些東西上面而已。烤麵包爐,餐桌上雙柄有蓋的糖缸,還有客廳裡的煙灰缸。過了一會兒,我抱起貓,摟著它繼續走。我盼望盧克快點回家。我想我應該做點什麼,採取一些行動,可又不知道該採取什麼行動。

  我試著繼續給銀行打電話,但一如既往還是錄音。我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對自己說神經已經過分緊張,不能再喝咖啡——然後來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把一口未喝的牛奶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我把貓貼到胸前,感覺它在我喉嚨邊呼嚕作響。

  又過了一會兒,我給母親的住所打電話,但無人應答。那時她已經基本安頓下來,不像過去那樣頻頻搬家,隔幾年就搬一次,如今住在河對岸的波士頓。我等了一會兒,又給莫伊拉打。她也不在。半個小時後再試,終於通了。在不斷打電話的空當裡,我就在沙發上坐著。頭腦裡想的是女兒在學校裡的午餐。心想也許花生醬三明治讓她吃得太多了。

  我被解雇了,在電話裡一聽到莫伊拉的聲音我便忙不迭地告訴她。她說她呆會兒過來。那時她在一家婦女團體的出版部門工作。專門出版有關控制生育、預防強姦及諸如此類的讀物,雖然那時對這類東西的需求量不再像早先那麼大了。

  我呆會兒過來,她說。她一定是從我的聲音中聽出來我對此求之不得。

  一會兒後她到了。好了,她說,一邊脫下夾克,懶散地一屁股坐到那張特大號椅子裡。把經過說給我聽聽。等等,還是先來杯喝的。

  她站起身,到廚房去倒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酒,回來坐下。我則試著把事情經過告訴她。聽我說完,她問,今天用電子信用卡買東西了嗎?

  是的,我說。我把卡失效的事也跟她說了。

  他們把那些卡凍結了,她說。我的也一樣。團體裡的也是。所有卡上性別標明是F(女)而不是M(男)的戶頭都被凍結了。他們只需按幾個按鍵就成了。我們現在已是一文不名。

  可我銀行戶頭上還有兩千多塊錢呢,我說,仿佛唯有我個人的戶頭最重要。

  女人不能再擁有財產,她說。這是一項新頒佈的法律。今天看電視了嗎?

  沒有,我說。

  是電視上播的,她說。到處都在播放這條消息。她不像我,臉上沒有絲毫驚恐之色。而且不可思議地還挺高興的樣子,似乎她早就猜到會發生這一切,現在事實終於印證了她的預測。她甚至顯得更加精力充沛,沉著堅定。盧克可以用你那筆錢,她說。你的電子賬戶會轉給他用,起碼他們是這麼說的。由丈夫或最近的男性親屬接管。

  可你怎麼辦?我問。她什麼男性親屬也沒有。

  我只好來暗的了,她說。一些同性戀夥伴會接管我們的戶頭,替我們買所需的東西。

  可這是為什麼?我問。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

  我們沒有理由問為什麼,莫伊拉說。他們只能那麼幹。取消電子賬戶和開除工作同時進行,雙管齊下。不然你可以設想一下機場會發生什麼情形?他們不想讓我們投奔別處。這一點可以肯定。

  我去學校接女兒,一路上車開得格外小心。盧克到家時,我已經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女兒正在冰箱旁邊角落裡的小桌子上畫畫,用的是氈制粗頭筆。她的作品全都用膠帶張貼在那。

  盧克在我身旁跪下,擁抱我。回家途中我從車裡的收音機上聽到了。別擔心。這肯定只是暫時的。

  他們說了為什麼嗎?我問。

  他沒有回答。我們會渡過這一關的,他說著,用力抱緊我。

  你無法瞭解這件事對我的打擊有多大,我說。我感覺就好比被人砍掉了雙腳。我沒有哭。同時也抬不起雙臂去擁抱他。

  不過是一份工作罷了,他說,試圖用此話來安慰我。

  我想你會繼承我的所有財產,我說。而我分明還活著。我想開個玩笑,但話說出口,聽起來卻是那麼的不祥,令人毛骨悚然。

  別這麼說,他阻止我。他仍跪在地板上。你知道我永遠不會丟下你的。

  看看,我心想,這麼快他就擺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派頭了。緊接著我又自責:你開始患多疑症了。

  我知道,我說。我愛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