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
一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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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瓦礫 我把書稿寄出去了。過了些日子,我收到一封回信。我又作了答覆。事情自然地進展下去。 正式出版之前,作者的樣書寄來了。護封的勒口上有一段感人的傳記性文字: 勞拉·蔡斯寫出《盲刺客》一書時還不到二十五歲。這是她的第一部小說。令人悲哀的是,這也是她的最後一部小說,因為她於一九四五年死於一場悲慘的車禍。現在能推出這位年輕的天才作家驚人成熟的處女作,我們深感驕傲。 文字之上是勞拉的照片,複製得相當糟糕:她的臉看上去像沾了蒼蠅屎。不過,這畢竟也能聊以自慰了。 書出版以後,開頭毫無反響。畢竟,它是本很小的書,而且內容也算不上暢銷故事。雖然它在紐約和倫敦的評論界受到好評,但在這裡卻沒有引起什麼轟動,一開始沒有。後來,道學家們抓住了它,傳道士和當地的碎嘴婆娘們行動起來,喧囂開始了。一旦那些「屍體上的蒼蠅」找到了某種聯繫——勞拉是理查德·格裡芬死去的小姨子——他們便一哄而上,炒作這個故事。那時,理查德已經樹立了一批政敵。含沙射影的攻擊開始了。 關於勞拉自殺的說法當時曾被十分有效地壓了下來,現在又浮出水面。不僅提康德羅加港的人在議論,而且那些重要圈子裡的人也議論起來。如果她是自殺的,為什麼?有人打來了匿名電話——可能是誰呢?——而且貝拉維斯塔診所也被牽連進來。根據診所的一名前職員(據說,一家報社曾付給他重金)的證詞,有關方面對診所的可恥做法進行了一番充分的調查。造成的結果是:後院被掘地三尺,整個診所關門大吉。我饒有興致地細細看它的照片。在成為診所之前,它是一個木材大王的宅第。據說,它的餐廳有一些相當精美的雕花玻璃窗,但自然不如阿維隆莊園的精美。 理查德和診所所長之間有一些通信來往。作為證據,這些信件特別具有殺傷力。 偶爾在腦海中或夢中,理查德會出現在我面前。他灰濛濛的,身上卻帶著斑斕的光澤,就像水坑上的一層油花。他冷冰冰地瞧了我一眼。又是一個來指責我的鬼魂。 在報紙宣佈他退出官場政治前不久,我收到他的一個電話。這是從我離開之後他打來的第一個電話。他怒氣衝衝,暴跳如雷。別人告訴他,由於那件醜聞,他不再被考慮為領導班子的候選人,而且那些重要人物也不再回他的電話了。他受到了冷遇。他被封殺了。他說,我是故意這樣做的,目的是要毀了他。 「我做了什麼?」我說,「你並沒有被毀。你仍然很有錢呀。」 「那本書!」他說道,「你暗地裡毀了我!你出版它花了多少錢?我不相信勞拉會寫出那本肮髒的——那堆文字垃圾!」 「你是不想相信,」我說,「因為你迷醉於她。你無法面對這種可能性:在你下流地同她尋歡作樂時,她一直和另外一個男人頻頻上床——她所愛的那個人,同你不一樣。我猜想,那本書說的就是這個——不是嗎?」 「是那個激進分子吧?就是野餐會上他媽的那個狗雜種!」理查德一定十分惱火;通常他是很少罵人的。 「我怎麼會知道?」我說道,「我又沒去監視她。不過,我同意你的看法,那是從野餐會上開始的。」我沒有告訴他,同亞曆克斯有關的野餐會有兩次:一次勞拉去了;第二次在一年以後,勞拉沒去,那是我在皇后街碰見亞曆克斯那天之後。有煮雞蛋的那一次。 「她這樣做是出於怨恨,」理查德說,「她就是在報復我。」 「那我並不吃驚,」我說道,「她一定痛恨你。她為什麼不呢?你差不多是強姦了她。」 「這話不對!沒有她的同意,我什麼都不會做!」 「同意?這就是你所謂的同意?我說這是脅迫。」 他一下子掛斷了電話。他們家族就是這個德性。先前威妮弗蕾德打電話來責駡我時,她也是這麼做的。 後來,理查德失蹤了。接著,他又在「水妖」號上被找到了——好了,這些你都知道。他一定是悄悄進了鎮,悄悄進了阿維隆莊園的庭院,悄悄上了船。當時船是在船棚裡——順便告訴你,不是像報紙上錯誤報道的那樣,說是拴在碼頭上。那是掩人耳目的。漂在水上的船裡有一具屍體應該十分正常,但停在船棚裡的船上有屍體就古怪了。威妮弗蕾德不想讓人們認為理查德精神錯亂了。 那麼,真正發生了什麼事?我也說不準。他的屍體一被找到,威妮弗蕾德就接管了一切事務,儘量把事情弄得好看一些。她的說法是中風。然而,人們卻發現他胳膊肘旁有一本書。我知道這個情況,因為威妮弗蕾德歇斯底里地打電話來告訴了我。「你怎能對他做出這種事?」她說,「你毀了他的政治生涯,然後你又毀了他關於勞拉的美好記憶。他愛她!他崇拜她!她死了,他無法承受這個事實!」 「我很高興聽說他感到一絲懊悔,」我冷冷地說,「當時我並沒發覺他有什麼懊悔。」 威妮弗蕾德自然對我進行了一番責備。過後,那就是公開的戰爭了。她對我做出了她所能想到的最惡劣的事。她帶走了艾梅。 根據威妮弗蕾德的說法,想必你讀過了福音書福音書:指《聖經》中的《約翰福音》等章節所講的基督教義。。在她的嘴裡,我一定是一個酒鬼,一個野雞,一個蕩婦,一個壞母親。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無疑又變成了一個邋遢的老潑婦,一個老瘋婆,一個賣破爛的小販。然而,我懷疑她是否對你說我害死了理查德。如果她那樣說的話,她還不得不說她是從哪兒聽來的。 破爛是個詆毀的詞。不錯,我賤買貴賣——在古董這個行當,誰不是這樣?——但我有好眼光,而且從來不強迫別人。我承認,有一段時間我飲酒過量,但那是在艾梅走了之後。至於男人,我也有過幾個。那從來就不是個愛情問題,更像是每隔一段時間包紮一次傷口。我同周圍的一切關係都被割斷了,不能伸手,不能觸摸;同時,我感到被擦傷了,傷得生疼。我需要另外一個身體的慰藉。 我避開我以往社交圈裡的任何男人。不過,其中有些男人一聽到我孤獨,乃至可能境況糟糕的風聲,便像水果蒼蠅一樣出現了。那些男人可能是受了威妮弗蕾德的慫恿;看來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堅持找一些陌生人,他們是在我去附近的城鎮搜尋人們所說的「可撿的男人」時撿來的。我從來不說自己的真名。但最後,威妮弗蕾德的窮追不捨令我難以招架。她只需要雇一個人跟蹤我,就能得到對我不利的證據。我進出汽車旅館房門的照片;登記簿上的假名;貪圖賄賂的旅館老闆的證詞。我的律師說:你可以在法庭上力爭,但我建議你別這樣做。我們要盡力爭取探訪權,這才是所有你能指望的。你把彈藥交給他們,他們已經用上了。甚至連律師對我也抱懷疑態度,不是因為我道德墮落,而是因為我笨頭笨腦。 理查德在遺囑裡指定威妮弗蕾德為艾梅的監護人,還指定她為艾梅一筆不小的信託基金的唯一委託人。因此,這一點也對她有利。 至於那本書,勞拉一個字也沒寫過。不過,你明白這點想必有一些日子了。在我那些漫長的孤獨的夜晚,當我等候亞曆克斯回來,以及後來我知道他不會回來了,我自己把書寫成了。我並沒認為我是在寫作——只是寫下來而已。我寫下我所記得的,以及我所想像的,那同樣也是真相。我認為自己是在記錄。仿佛一隻脫離了軀體的手,在牆上塗寫。 我想要個紀念物。寫書就是這樣開始的。為了亞曆克斯,同時也為了我自己。 從我寫書到用勞拉署名並不是個大跨越。你也許斷定,激發我這麼做的是怯懦,或膽小怕事——我從來就不喜歡聚光燈。或者僅僅是出於謹慎:署我自己的名字將會讓我永遠失去艾梅;迄今為止,我始終見不著她。不過,再一想,這只是在實現公平,因為我不能說勞拉一個字也沒寫。從表面上看,這麼說並不錯,但在另一種意義上——勞拉所謂的精神意義——你可以說她是我的合作者。真正的作者並不是我們倆中的任何一個:拳頭大於手指的總和。 我還記得勞拉十歲或十一歲時坐在阿維隆莊園祖父的書桌前的情景。她面前放著一張紙,正忙著安排天堂裡的座位。「耶穌坐在上帝的右手,」她說,「那麼誰坐在上帝的左手呢?」 「也許上帝並沒有左手,」我逗她道,「左手應該是邪惡的,所以他也許沒有。也許他的左手在戰爭中被砍掉了。」 「我們是按照上帝的模樣捏成的,」勞拉說,「我們有左手,因此上帝一定也有。」她一面查看她的圖表,一面咬著鉛筆頭。「我明白了!」她說道,「桌子一定是圓的!所以,人人都坐在別人的右手,一直這麼轉過來。」 「反過來也一樣。」我說。 勞拉是我的左手,我也是她的左手。我們一起寫出了這本書。這是一本左手寫成的書。這就是為什麼不管你從哪一面去看,我們倆中有一個總是看不到的。 當我開始記述勞拉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寫,也不知道完成後期望誰去讀。但現在我都清楚了。我是在為你而寫,親愛的薩布裡娜,因為你是現在需要它的人——唯一的一個人。 既然勞拉不再是你心目中原來的那個形象,那麼你自己也不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形象了。這可能是個打擊,但也可能是個解脫。比如,你同威妮弗蕾德沒有任何親屬關係,同理查德也沒有親屬關係。在你身上根本沒有一星半點格裡芬家族的影子:在這一點上,你的手是乾淨的。你真正的祖父是亞曆克斯·托馬斯;至於他的父親是誰,噢,誰都有可能。富人、窮人、乞丐、聖人、幾十種國籍、十幾幅作廢的地圖、上百個夷為平地的村莊——你自己去挑。你從他那裡獲得的遺產是一個無限遐想的王國。你可以隨意重新創造你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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