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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勝利曇花一現

  看完勞拉的筆記本之後,我把它們放回我的襪子抽屜裡。一切都清楚了,但什麼也無法證實。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正像瑞妮所說的那樣,剝貓皮的方法總不止一種。如果你徑直走不過去,那就繞道走。

  我一直等到葬禮結束,然後又等了一個星期。我不想行動太倉促。瑞妮也常說,寧願穩妥以免後悔。這是一句靠不住的格言,因為常常是兩者兼有之。

  理查德去渥太華了——一次重要的渥太華之行。他暗示說:上層人物也許會突然提出問題;如果不是現在,那也快了。我告訴他以及威妮弗蕾德,我將利用這個機會,帶著盛在他們銀色盒子裡的勞拉的骨灰去提康德羅加港。我說,我需要撒這些骨灰,還要負責把她的名字刻在蔡斯家族的方石碑上。一切都順理成章。

  「別責怪你自己了。」威妮弗蕾德說道。她就希望我這麼做——如果我怪罪自己,我就抽不出時間來責怪別人了。「有些事情經不起老是去想。」不過,我們不免老是去想。我們無法克制自己。

  送走理查德以後,我放了用人一晚上的假。我說,我願代她照管。最近以來,我多次這樣做——我喜歡獨自在屋裡守著熟睡的艾梅——所以,連穆加特羅伊德太太也沒起疑心。等到四下沒人時,我迅速採取行動。我預先已經偷偷地打點了一些包裹——我的珠寶盒、我的那些照片、那本《石園花草譜》。現在我動手整理其餘的東西:我的衣服,但絕不是全部;艾梅的東西,也絕不是全部。我把所能拿的東西放進扁行李箱——那只曾經放我嫁妝的箱子;還有的則放進與之配套的手提箱。根據我事先的安排,火車站的人來運走了行李。然後,第二天,我輕易地帶著艾梅乘出租車去了聯邦車站,每人只帶著過夜的小包,神不知鬼不覺。

  我給理查德留下了一封信。我說,鑒於他的所作所為——我現在得知的情況——我不想再見他了。考慮到他的政治抱負,我將不會要求離婚。不過,根據勞拉筆記本裡的記錄,我掌握了他下流行為的充分證據。我撒謊說,這些證據都鎖在一個保險櫃裡。我補充說,如果他想用他的髒手去碰艾梅的話,他應該打消這個歹念,因為我會製造一個非常大的醜聞。而且,如果他不滿足我經濟上的要求,我也同樣會這麼做的。我要求的數額不大:這筆錢夠在提康德羅加港買一間小房子,能確保艾梅的撫養費就行了。至於我自己的生活費,我可以用別的方法來解決。

  我在這封信署名時用了謹啟一語。當我舔著信封的封口時,我不知在信中是否拼對了下流這個詞。

  離開多倫多的前幾天,我找到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她已經放棄了雕塑,現在是個壁畫家。我在一家保險公司的總部找到了她;她在那裡攬了一個畫壁畫的活兒。壁畫的主題是婦女對戰爭的貢獻——已經過時了,因為戰爭已經結束。(不過,我們兩個並不知道,這幅畫很快就會被刷上一層平庸乏味的褐灰色。)

  他們給了她整整一面牆的面積作畫。畫上有三名工廠女工,身穿工作服,勇敢地微笑著挖出了炸彈;一位開救護車的姑娘;兩名扛著鋤頭、拎著一籃西紅柿的農場幫工;一個穿制服的女人,高舉著一台打字機。在下面的一角,畫在一邊的是一位系圍裙的母親,正從烤爐裡取出一條長麵包,兩個稱許的孩子在一旁觀看。

  卡莉看到我不無驚訝。我沒有事先告訴她我要來;我不希望她躲避我。她正在監看畫匠們工作。她把頭髮用一方印花頭巾紮了起來,身穿卡其布寬鬆長褲,腳蹬一雙網球鞋,兩手插在口袋裡,下唇叼著一支煙,大步地四處轉悠。

  她聽說了勞拉的死訊。她是在報紙上看到這條消息的——這麼可愛的姑娘,小時候就如此與眾不同,真是遺憾。等她說過那些客套話之後,我把勞拉告訴我的事說給她聽,問她是不是真的。

  卡莉感到十分氣憤。她在話裡多次用了胡扯這兩個字。確實,當她因為從事煽動活動被反赤小分隊抓起來之後,理查德幫過她的忙,但她認為那只是他看她曾是家裡人的份上才這麼做的。她否認曾經告訴過理查德關於亞曆克斯或者別的激進分子或同情者的情況。真是胡扯!這些人是她的朋友!至於亞曆克斯,沒錯,當他陷於困境時,她開頭幫過他,但後來他消失了。事實上,他還欠她一些錢。再後來,她聽說他去了西班牙。當初她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哪裡,她怎麼能告發他呢?

  一無所獲。或許理查德在這件事上對勞拉說了謊,就像他在許多別的事情上對我說謊一樣。反過來,或許是卡莉在說謊。不過,我還能指望她再說些什麼呢?

  艾梅不喜歡待在提康德羅加港。她想要她的父親。她想要她熟悉的東西;小孩子都是這樣。她想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唉,我們不也都是這樣嗎?

  我解釋說,我們必須在這裡待幾天。我不該說「解釋」,因為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對於一個八歲的小孩,我怎麼說才能讓她明白呢?

  提康德羅加港現在不一樣了;戰爭造成了損害。交戰期間,有幾家工廠重新開工——身穿工作服的女人生產雷管——但現在它們又關閉了。也許,一旦確定歸來的軍人到底想買些什麼,它們會轉向和平時期的生產,因為這些退伍軍人無疑會建造房子和建立家庭。同時,有許多人失業,正在等待和觀望。

  還有一些空缺。埃爾伍德·默裡不再辦報紙了;他參加了海軍,被炸死了,很快將成為陣亡將士紀念碑上一個新的、閃亮的名字。有趣的是,傳說鎮上哪些男人死了,哪些男人自殺了,人們談論這事時仿佛死亡是一種笨頭笨腦的行為,甚至是輕微而蓄意的行為——幾乎像你花錢去理個發一樣。買到了餅乾是最近男人們通常用來指死亡的術語。你不禁納悶,在他們心目中這種「餅乾」是誰的烘焙手藝。

  瑞妮的丈夫羅恩·欣克斯沒有被列入這些漫不經心的赴死者的名單。人們鄭重地說,他和加拿大皇家軍團中一群來自提康德羅加港的同伴,戰死于西西里。瑞妮領到了撫恤金,但沒什麼別的收入,於是把她小房子的一個房間租了出去。同時,她還在貝蒂小吃店幹活。不過,她說自己的背疼得要命。

  我很快發現,不是她的背要她的命,而是她的腎要她的命。我搬回去六個月之後,她的腎就不行了。米拉,如果你讀到這裡,我希望你知道這是個多麼嚴重的打擊。我一直指望她健在——她不總是健在的嗎?——如今,突然之間,她不在了。

  後來,我卻越來越感到她的存在;當我想聽不停的嘮叨時,我聽到的能是誰的聲音呢?

  當然,我去了阿維隆莊園。這是一次令人難堪的舊地重訪。庭園荒蕪,園中雜草叢生;暖房成了廢墟,玻璃窗破碎,乾枯的花草仍長在花盆裡。不過,當年我們住在這裡的時候,也有幾盆這樣的花草。守園的兩尊斯芬克斯石雕身上刻上了幾行約翰愛瑪麗之類的話;有一尊已經翻倒在地。石頭仙女的蓮花池裡堵滿了枯草敗葉。仙女本身還立在那裡,雖然缺了幾根手指。然而,她的微笑依舊:超脫、神秘、漠然。

  我不需要破門而入;那時瑞妮還活著,她私下仍然持有一把鑰匙。房子的狀況令人悲哀:到處是灰塵和老鼠屎;如今已經灰暗的鑲木地板,不知滴上了什麼東西,弄得污漬斑斑。特裡斯坦和伊索爾特還在,俯看著空蕩蕩的餐廳。不過,伊索爾特的豎琴受了些損傷。一兩隻穀倉的燕子在中間的窗戶上築了窩。然而,房子內部並沒有遭到人為的破壞。蔡斯家族的姓氏之風仍然在四周吹拂,不管多麼微弱;空氣中一定還殘存著越來越黯淡的權勢和金錢的光環。

  我走遍了房子的各個角落。處處散發著一股黴味。我查看了書房,美杜莎的雕像仍然傲立在壁爐臺上。祖母阿黛莉婭的肖像也還在原來的地方,但已開始下陷:她的臉現在表現出一種壓抑,卻又快樂而狡黠的神情。我在想:我敢肯定你曾四處放蕩。我敢肯定你有一種不為人知的生活。我敢肯定是它給了你活下去的動力。

  我在書裡到處亂翻;我打開了書桌的抽屜。在其中一個抽屜裡,有一盒當年祖父的鈕扣樣品:一粒粒白色的骨頭在他手裡曾變成了黃金——許多年來一直是黃金,而如今又變回了骨頭。

  在閣樓上,我找到了勞拉從貝拉維斯塔診所出來之後給自己建立的小窩:被子是從貯藏箱裡拿來的,毯子是從她樓下床上搬來的——如果有人來這房子搜查的話,她必定暴露無遺。地上有幾片幹了的橘子皮、一個蘋果核。她照例沒有想到清理任何東西。藏在壁櫥裡的是她在乘「水妖」號那年夏天存放的一包零碎物品:銀茶壺、瓷茶杯和碟子、刻有姓名縮寫的匙子。還有鱷魚狀的胡桃夾子、一粒單個的珠母袖扣、那只壞了的打火機、缺少醋瓶的調味品架子。

  我對自己說,我以後還要回來,再多拿些東西。

  理查德本人並沒有出現;我看這是他感到內疚的跡象。他派來了威妮弗蕾德。「你失去理智了嗎?」她張口就質問道。(這是在貝蒂小吃店的一個火車座裡;我不想讓她到我租住的小房子裡來,我不想讓她靠近艾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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