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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盲刺客·怒氣廳》

  午後,天氣又陰又潮,所有的東西都是黏乎乎的;她的白色全棉手套,因為手握欄杆已經弄得汙跡斑斑。世界沉甸甸的,猶如一個堅硬的重物;她的心撞擊著這個世界,仿佛撞擊著石頭。濕熱的空氣使她憋悶。一切事物都紋絲不動。

  此時,火車進站了。她像按照規定似地等在大門口。他走進了大門,仿佛是一個應驗的諾言。他看見了她,朝她走過來。兩個人迅速地碰了一下對方,然後握了握手,就像一對關係不近的朋友。她草草地吻了吻他的面頰,因為這是公共場合,你無法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他們倆走上長長的斜坡,進了鋪著大理石的車站。同他在一起,她覺得新鮮、緊張;她幾乎沒有機會正面看他。無疑,他比以前瘦了。還有些什麼變化呢?

  這次回來真夠我受的。我身上沒多少錢。一路上坐的都是不定期的貨船。

  我本該給你寄些錢,她說道。

  我明白。但我沒有固定的地址。

  他把行李袋留在包裹寄存處,只拎著他的小手提箱。他說,他回頭再來取行李,現在隨身帶著不方便。人們在他們倆周圍來來去去,還有腳步聲和說話聲。兩個人猶豫不決地站著,不知道該去哪裡。她本該想到的,她本該作些安排,因為他自然沒有房間,目前還沒有。不過,至少她手提包裡還塞著一小瓶蘇格蘭威士忌。這個她倒沒忘記。

  他們倆總得去一個地方,於是他們去了一家旅館——一家他記得的便宜旅館。他們這是第一次這樣做,而且是有風險的。然而,當她一看到旅館,她就知道這裡沒有人會猜想他們是結過婚的;或者說,如果結過婚,他們倆也不是夫妻。她穿著半年前的夏季雨衣,頭上包著圍巾。這條圍巾是真絲的,但這已是她最糟糕的打扮了。也許人們會認為他花錢買她陪夜。她希望如此;這樣一來她就不顯眼了。

  旅館外那一段人行道上有碎玻璃、嘔吐物,還有看來像是變幹的血跡。別踩上去,他說道。

  底樓有間酒吧,雖然它叫飲料廳。告示上寫著:只對男士開放,女士需有人陪同。外面有一塊紅色霓虹燈招牌,字母垂直排列,一支紅箭向下又拐了個彎,於是箭頭指向門口。英文飲料廳中兩個字母不亮了,所以讀起來就成了怒氣廳。宛如聖誕燈的一些小燈泡閃閃爍爍,燈光繞著招牌流動,好似螞蟻順著水管往下爬一樣。

  ①飲料廳的英文是Beverage Room,去掉兩個字母變成Be rage Room,意思就成了「怒氣廳」。

  即使在這個時候已經有男人在附近遊蕩,等待開門當他們倆經過時,他挽著她的胳膊,讓她稍稍加快步伐。他們身後一個男人發出一聲雄貓般的哀號。

  有一個單獨的門出入旅館部分。入口處黑白馬賽克貼磚圍繞著的曾經也許是一隻紅獅子,但它仿佛被吃石頭的蟲子啃噬了,所以現在更像是亂糟糟的珊瑚蟲。赭色的油地氈有日子沒擦洗了,泥漬像被擠壓的灰色花朵一樣在上面綻放。

  他在登記表上簽了名,付了錢。他在辦這些手續時,她站在一旁,希望自己表現出厭倦的神情,並保持面部平靜,眼睛越過愁眉苦臉的接待員,看著掛鐘。它樸素、自信,毫不假裝優美,就像火車站的掛鐘一樣:實用。這就是時間,它告訴人們,只有一層意思,沒別的。

  他拿到了鑰匙。二樓。有一個小棺材般的電梯,但她想到它就受不了;她知道裡面會是什麼氣味——臭襪子和爛牙的氣味。她無法忍受同他在那種氣味中面對面地如此接近。他們倆走上樓梯。腳下的一張深藍與大紅相間的地毯,如今已經褪色。一條印花地毯的走道,現在被磨到了根部。

  真抱歉,他說。這裡還應該更好一點。

  一分錢一分貨,她說道,試圖做出開朗的樣子。但是,她不該這樣說,因為他會認為她在說他囊中羞澀。不過,這裡是個不錯的隱蔽地,她說,企圖彌補一下。他沒有答話。她說得太多了,她可以聽見自己說的話,而且她說的一點也不逗趣。她和他記憶中的形象不一樣了?她變化很大嗎?

  大廳裡貼著牆紙,顏色已經褪盡。門是深色木頭的,佈滿洞眼和刻痕,表皮也一塊塊掉了。他找到了房間號,轉動鑰匙開門。這是個長手柄的舊式鑰匙,好像是用來開老式保險櫃的。房間比他們以前住過的任何一間帶家具的房間都糟糕;那些房間至少表面上還有個清潔的樣子。在這個房間裡,一張雙人床上鋪著滑膩膩的床罩,是絎過線的人造綢緞,顏色像腳掌心般發黃的暗粉紅。一張椅子,軟座都裂開了,似乎裡面塞的全是灰塵。一個豁口的褐色玻璃煙灰缸。香煙的煙味、潑灑的啤酒味,其中還有夾雜著一股更令人難受的氣味——似乎是很久沒洗的內衣發出來的。門上方有一個氣窗,凸凹不平的玻璃漆成了白色。

  她脫下手套,連同她的外套、圍巾一起扔到椅子上,然後從手袋裡摸出一個小酒瓶。沒見有杯子,他們只得對著酒瓶小口啜飲。

  窗戶開著嗎?她說。我們可以來點新鮮空氣。

  他走過去,抬起推拉窗。一股混濁的微風吹了進來。外面,一輛有軌電車嘎嘎駛過。他轉過身來,仍站在窗邊,身子向後傾,兩手放在身後的窗臺上。由於光線從他身後照過來,她看到的只是他的輪廓。任何人的輪廓都可能是這個樣子。

  好了,他說道。我們又到一起了。他聽上去累到了極點。她覺得,除了在這房間裡睡覺,他也許什麼事都不想做了。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摟住他的腰。我找到了那個故事,她說。

  什麼故事?

  《西諾星球的蜥蜴人》。我到處找它,你真應該看看我在報攤邊轉來轉去的樣子。他們一定認為我瘋了。我找啊找啊的。

  噢,那個呀,他說道。你讀了那個無聊的東西?我已經忘了。

  她不願表現出沮喪。她不願表現出太多的需要。她不願說它是一條證明他存在的線索;這多少算是一種證明,不管有多荒唐。

  我當然讀了。我一直在等下一個情節。

  我從來沒寫過,他說。在戰鬥中忙於挨敵我雙方的槍子兒。我們這幫人被夾在中間。我一直忙著躲避自己人。真是糟透了。

  過了片刻,他的胳膊才摟住她。他身上有一股酒味。他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他那砂皮般的臉頰貼著她的頸側。他安全地在她身邊,至少此刻是這樣。

  老天,我需要一杯酒,他說。

  別睡著了,她說道。現在別睡。到床上來吧。

  他睡了三個小時。紅日西沉,天色暗下來了。她知道她該走了,但又不忍心一走了之,也不忍心喚醒他。回家以後,她將找什麼藉口呢?她可以編造一個老太太摔下樓梯,需要救助;可以編造乘出租車,陪老太太去了醫院一趟。她怎麼可以丟下那個不能照料自己的可憐老人呢?讓她躺在人行道上,沒有一個朋友來幫忙?她會說,她知道應該打個電話回家,但附近沒有電話,而且老太太疼得厲害。她咬咬牙,準備接受一頓數落,要她別多管閒事;他們會無奈地搖搖頭,因為他們能拿她怎麼辦呢?她什麼時候能學會撒手不管別人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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