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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盲刺客·高樓》

  她感到自己沉重而又肮髒,就像一袋未洗的髒衣物。同時,她又感到身體癟癟的、空空的。她猶如一張白紙,上面隱約可見一個無色的署名印跡,那不是她的。這種印跡一個偵探能看出來,但她自己卻無所謂。她也不會費心去看。

  她沒有放棄希望,只是把它藏在心底,不必天天表現出來。同時,她必須保重身體;不吃東西可不行。最好保持頭腦清醒,而營養對此大有裨益。還要有一點小樂趣:可以賞賞花,比如剛剛綻放的鬱金香。心煩意亂可沒有用。若是光著腳在大街上邊跑邊喊:失火了!人們肯定會知道事實上並沒有失火。

  保守秘密的最好辦法就是裝作沒有秘密。謝謝你的好意,她在電話裡說。但是,對不起。我不行。我忙極了。

  有些日子——特別是風和日麗的日子,她覺得自己仿佛被活埋了。天空是一個藍色的石頭穹頂,太陽是中間的一個圓洞;日光通過這個圓洞嘲弄地照耀著人間。同她一起被活埋在裡面的其他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如果她說出來,他們會把她永遠關起來的。她唯一的機會就是裝作一切依然正常,同時暗自盯住頭頂上的藍色天空,留心那終將出現的大裂縫。一旦天空裂開,他可能就會踩著繩梯穿過裂縫下來。而她將爬上屋頂,跳起來一把抓住繩梯。他們兩個人將緊緊抓著繩梯,身體貼在一起,而繩梯又被拉上去。他們將越過塔樓、高樓和尖頂,從假天空的裂縫中穿出去。其他人則被撇在下面的草地上,張大了嘴,呆呆地望著他們倆。

  這真是周密又孩子氣的計劃。

  在藍色的石頭穹頂下,時而淫雨霏霏,時而陽光普照,時而狂風大作,時而雲開雨霽。想想這些自然的天氣現象是如何安排的,真是令人稱奇。

  附近有個嬰兒,其哭聲像乘著風斷斷續續地向她飄來。門開開關關,其細微而又猛烈的聲音,一會兒有,一會兒無。門竟能發出嚎叫般的聲音,令人驚異。那呼嗤呼嗤的呼吸聲有時非常近,其聲又尖又柔,像絲綢被扯裂一般。

  她躺在床上,至於被單是蓋在身上還是墊在身下,那要看什麼時間上床了。她偏愛雪白的枕頭,白得像護士的工作服,淡淡地上了一點漿。她靠在幾隻枕頭上,品一杯香茗,這樣她就不會胡思亂想了。她雙手捧著茶杯,似乎一旦茶杯落地,她就會被驚醒似的。她並不總是這樣;她一點都不懶。

  她時時會陷入虛妄的空想之中。

  她想像他是如何想像她的。這是她的精神寄託。

  她的靈魂在城市中穿行,追尋它迷宮般的大街和蛛網般的肮髒小巷:每一次安排、每一次約會、每一扇門、每一段樓梯、每一張床。當時他說了些什麼,她又說了些什麼;他們做了些什麼,接著又做了些什麼。甚至他們倆如何打架、爭吵、分離、痛苦,然後又和好如初。他們多麼喜歡傷害對方,揭對方的傷疤。她暗想,我們在一起是互相毀滅。不過,當今除了生活在沉淪之中,我們還能怎樣生活呢?

  有時候,她真想點把火把他燒死,結束這種沒完沒了的、徒勞的渴望。至少,每天的日子和她自己的身體的消耗也會起這個作用——讓她精疲力竭,擦去她腦海中的那個興奮點。然而,光有祈求還不夠,何況她也沒有很虔誠地去祈求。祈求並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那種心驚肉跳的幸福——那感覺就像一下子從飛機上掉下來那麼刺激。她想要他那如饑似渴的眼神。

  她最後一次看見他是他們倆回到他的房間——那是一種仿佛被淹死的感覺:一切都變得黑暗了,發出咆哮的聲音,但同時又銀閃閃的,緩慢而清晰。

  這就是說:沉湎而不能自拔。

  也許他一直把她的肖像帶在身邊,比方說放在胸前的項鍊小墜盒裡,或者說並不是肖像,而是一張圖。一張尋寶的地圖:他得靠它回來取寶。

  首先經過的是土地——數千英里的土地,四周佈滿岩石和山脈,冰雪覆蓋,溝壑縱橫;然後是森林,地上堆積著被風吹落的果實,毛茸茸的一層,腐爛的死樹枝滋生著苔蘚;接下來是零星的林間空地。再接下來是灌木叢生的荒野、狂風呼嘯的大草原和乾燥少雨的紅色山丘。戰爭在那兒延續不斷。在乾裂的峽谷中,防禦部隊趴在岩石後面,設下埋伏。他們擅長打狙擊戰。

  接下來的是村莊,房屋簡陋而又肮髒。斜眼的頑童四處亂跑;女人們吃力地拖著一捆捆的木柴;豬在泥土路上打滾,留下了一個個污穢的坑窪。接著是通往城鎮的鐵路,還有車站和修理廠、工廠和倉庫、教堂和大理石砌成的銀行。然後是城市:一幢幢巨大的長方形高樓,鱗次櫛比,明暗相間。這些高樓都裹著硬石的外殼。不,應該是更現代化、更可信的材料。不是鋅制的材料,那只能做窮女人的澡盆。

  這些高樓裹著鋼鐵的外殼。那裡製造炸彈,炸彈也落向那裡。然而,他繞過所有那一切,沒有傷著一根毫毛,徑直來到這座容納她的城市。一座座房屋和尖塔環繞著她;她坐在最裡面、最中心的一幢高樓裡。不過,這幢高樓一點也不像高樓。它被偽裝起來了;如果把它同普通房屋混淆起來,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是一個跳動著青春的生命,卻被窩在雪白的床上。她被關了起來,遠離危險,但她是一切事情的核心。核心就是要保護她。他們耗費時間幹的就是這件事——把她和一切都隔開,以保證她的安全。她望望窗外: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得著她,她也夠不著任何東西。

  她是個圓圈,骨子裡是個零。她是一個空間——一個虛無縹緲的空間。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夠不著她,也動不了她一根毫毛。這就是為什麼他們連一條罪名也無法加到她頭上。她笑容可掬,但笑容後面並沒有她的身影。

  他想把她看成是無法傷害的——她站在亮著燈的窗戶前,身後是緊鎖的房門。他想先來到窗外的樹下,抬頭向上看。接著,他鼓足勇氣,用雙手順著藤蔓和外窗臺爬牆,快樂得像個得逞的騙子。他貓著腰,抬起推拉窗,邁腿進入屋內。收音機輕輕地放著音樂,舞曲的聲音忽高忽低,淹沒了腳步聲。他們倆一句話都沒說,就迫不及待地又開始那銷魂的顛鸞倒鳳。他們發出低沉的、不連貫的哼聲,就像在水下。

  他曾經對她說:你過著風雨無憂的生活。

  她答道:你可以這樣說。

  然而,除了通過他,她如何從現在的生活中解脫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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