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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頭上冒火的人

  昨天晚上,我臨睡前吃了一片醫生給開的安眠藥。我很快就睡著了,但接著就做起夢來,而且和沒吃藥做的夢差不多。

  我站在阿維隆莊園的碼頭上,河裡綠瑩瑩的碎冰塊湧來湧去,像鈴鐺般丁當作響。我沒穿冬裝——只穿了一件連衣裙,上面印著斑斕的蝴蝶。我還戴著一頂塑料花做的帽子,顏色絢麗——一種茄紅色,紅得發紫,令人厭惡——裡面還裝有發亮的小燈泡。

  我的帽子在哪兒?勞拉用五歲孩子的稚嫩嗓音問道。我低下頭來看她,但一下子我們都不再是孩子了。勞拉變老了,跟我一樣;她的眼睛變成了兩顆小小的葡萄乾。這太可怕了,我一下子醒了。

  現在是淩晨三點鐘。我等到心裡不再撲騰了,摸索著走到樓下,為自己熱了一杯牛奶。我早就應該明白,靠吃藥是不行的。睡個好覺可不是花點小錢就能買到的。

  我接著上回說下去。

  從「瑪麗女王」號下船後,我們這一家子在紐約逗留了三天。理查德說,他有些生意上的事要了結,其他人則可以四處遊覽一下。

  勞拉不想去看羅基特舞蹈隊的表演,又懶得爬上自由女神像的頂端或帝國大廈。她對購物也沒有興趣。她說,她只想四處走走,看看街景。理查德說,她孤身一人去逛街太危險了。於是,我只好陪她去。她並不是一個活躍的遊伴——但要比陪威妮弗蕾德強得多;後者則太活躍了,直到折騰不動才肯罷休。

  隨後,我們在多倫多又待了幾周;理查德在這段時間裡把生意的事辦完了。然後,我們動身去阿維隆莊園。理查德說,我們要坐船去。聽他的口氣,阿維隆莊園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乘船去玩;他十分樂意犧牲自己的時間來滿足我們的興致。說得更好聽一點,是讓我們高興——讓我高興,也讓勞拉高興。

  在我看來,他現在似乎把勞拉看作是一個謎,沉下心來要破解這個謎。我發現他偶爾會盯著她看,那種專注的神情就像在看股市專欄——尋找控制、扭轉、切入的機會。照他的人生觀來看,世上什麼事都可以控制或扭轉。不行的話,就用錢來解決。他想控制勞拉,把勞拉的脖子踩在自己的腳下,不管能踩住多少。然而,勞拉並沒有那種可以供他踩的脖子。所以,每次他把一隻腳抬得高高的想踩下去時,都被她躲開了,就像電影中的捕熊獵人擺好架勢而狗熊卻眨眼不見了。

  勞拉是怎樣對付他的呢?她不再同他直接對抗;到這個時候,她已經避免同他發生正面衝突。當他沖上來時,她就往後退,然後突然抽身,閃他一個踉蹌。每次他向她猛撲過來,想抓住她,每次都抓個空。

  他想要的就是讓她接受他,甚至佩服他,或者僅僅是感激他,諸如此類。如果換了別的女孩,他早就施以小恩小惠了:一條珍珠項鍊、一件開司米羊毛衫之類——十六歲的少女們夢寐以求的東西。然而,他知道勞拉是不會上鉤的。

  我認為,他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他永遠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她不為金錢所動,對他所擁有的一切都不屑一顧。不論同任何人進行任何形式的意志力比賽,我都看好勞拉。她的性格倔強得像頭騾子。

  有機會能在阿維隆莊園多待上一段時間,我想她一定求之不得——她曾經那麼不願意離開那裡。然而,當我們提到這個計劃時,她似乎無動於衷。她不願意為任何事感激理查德;或者說,我的感覺是如此。她只說了一句話:「至少,我們能見到瑞妮了。」

  「我遺憾地告訴你們,瑞妮不再在我們家幹了,」理查德說,「她被解雇了。」

  這是幾時的事?是剛才,還是一個月,還是幾個月前?理查德含糊其詞。他說,瑞妮的丈夫很成問題——他一直在酗酒。因此,任何一個明事理的人都看得出來,房子的修繕工作拖了時間,搞得難以令人滿意。理查德不會花大錢養懶漢,養一個隻會唯唯諾諾的人。

  「他是存心不想讓她和我們待在一起,」勞拉說道,「他知道瑞妮站在我們一邊。」

  我們在阿維隆莊園的主屋裡轉悠。房子好像縮水了;家具上蒙著布,落滿灰塵。還剩下些什麼家具呢?一些大件及顏色較深的早已搬走了——我猜准是理查德吩咐這麼做的。我想像得出威妮弗蕾德會說,沒有人會喜歡天天看到做工笨拙的櫥櫃,而且上面雕刻的葡萄一點也不像。那些皮封面的書籍目前還擺在書房裡。不過,我有一種預感,那些書在那裡也擺不了多久了。祖父本傑明和歷屆首相的合影也被拿掉了;一定是有人——准是理查德——看出了他們的不太清晰的面孔。

  阿維隆莊園以前給人的感覺是穩如山嶽,牢不可摧——就像一塊巨大的磐石砰地砸在時間的溪流當中,巋然不動。然而,現在它是千瘡百孔、寒傖破敗、岌岌可危,再也沒有那種堂皇富貴的氣派了。

  威妮弗蕾德說,這地方一片狼藉,滿是塵埃,廚房裡老鼠成災。她看到了老鼠屎和一種名叫蠹魚的小蟲。那天,穆加特羅伊德夫婦坐火車來遲了,一同來的還有幾個人——我們這個大家庭的新用人。好了,很快一切都會變得井井有條,當然那條船除外(她說著,噗嗤一笑)——她指的是「水妖」號。理查德此時正在船庫裡檢查那條船。關於船體的整新工作——刮磨和重漆——原歸瑞妮和羅恩·欣克斯負責,但這件事又未完成。威妮弗蕾德不明白理查德要拿那條破船幹什麼。如果理查德真想玩船的話,他應該砸了那條老牛般的破船,去買條新的。

  「我想,他認為那條船具有情感上的紀念意義,」我說,「我的意思是說,這是對我們而言——我和勞拉。」

  「是嗎?」威妮弗蕾德說道,臉上露出她那促狹的微笑。

  「不,」勞拉說,「怎麼會呢?父親從來沒帶我們上過那條船。只有卡莉·菲茨西蒙斯帶我們上去過。」我們坐在餐廳裡;那張長餐桌還在,真是萬幸。我心裡在想:不知理查德——或者說威妮弗蕾德——會如何處理玻璃彩畫上的圓桌騎士特裡斯坦與情人伊索爾特以及他們過時的浪漫故事。

  「卡莉·菲茨西蒙斯來過父親的葬禮現場。」勞拉說。此時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威妮弗蕾德已上樓進行她所謂的美容休息去了。她把蘸有金縷梅酊劑的小棉墊敷在眼皮上,再把一種價格不菲的綠泥化妝品抹到臉上。

  「噢?你沒告訴過我。」

  「我忘了。瑞妮對她非常生氣。」

  「就因為她來葬禮現場?」

  「是因為她沒早點來。瑞妮對她態度夠凶的。她說:『你整整晚了一個小時,真是昏頭了。』」

  「但她討厭卡莉!卡莉每次來住在這裡,她總是覺得討厭!在她眼裡,卡莉是個蕩婦!」

  「要我說,她還不配做瑞妮所說的蕩婦。她怕麻煩,沒有盡到責任。」

  「沒有盡到蕩婦的責任?」

  「噢,瑞妮認為她陪父親應該陪到底。至少,當父親面臨重重困難時,她應該在他身邊,幫他減輕點煩惱。」

  「這都是瑞妮說的嗎?」

  「不完全是,但你可以從她的意思裡猜出來。」

  「卡莉有什麼反應?」

  「她裝著沒聽懂。然後,她像參加葬禮的其他人一樣,哭了一番,而且還說謊話。」

  「什麼謊話?」我問道。

  「她說,即使她同父親的政治觀點有時不一致,父親也是個大大的好人。瑞妮說政治觀點全是狗屁,不過是在她背後說的。」

  「我認為父親努力過,」我說,「我指的是做個好人。」

  「不過,他努力得不夠,」勞拉說道,「難道你不記得他說過的話了嗎?他說,母親把我們倆都撂給他了,好像我們是一種累贅似的。」

  「他已經盡力了。」我說。

  「還記得那年聖誕節他扮成聖誕老人的事嗎?那時母親還沒過世,我剛滿五歲。」

  「記得,」我說道,「我就是這個意思。他盡力了。」

  「我討厭,」勞拉說,「我就是討厭那種一驚一乍的事。」

  我記得,當時大人吩咐我們在外面的衣帽間裡等著。大廳的雙開玻璃門裡面掛著薄紗的門簾。我們看不到正方形前廳裡的情況:裡面有個老式的壁爐,聖誕樹就豎在那裡。我們在衣帽間的長靠背椅上坐著,椅子後面有塊長方形大鏡子。大衣都掛在那一排長衣帽架上——父親的大衣、母親的大衣,上方還有帽子;母親的帽子上插著大羽毛,父親的插著小羽毛。坐在那裡,我們聞到了橡膠套鞋味、前樓梯扶手上的花環飄來的松脂和雪松的清香味,以及地板受熱發出的地板蠟味。爐火燒得正旺:暖氣汀發出嘶嘶、哢哢的聲音。從窗下吹來一股冷風;外面下雪了,真令人興奮。

  衣帽間的天花板上吊著一盞孤燈,燈上罩著一隻黃色的絲綢燈罩。玻璃門上映出了我們的影子:漂亮的藍絲絨連衫裙,衣領上鑲著花邊;白皙的臉龐;淺色的頭髮,中間一分為二;兩手交叉著放在大腿上。還有我們的白短襪,以及我們的黑皮鞋。父母一向教導我們,坐著時要雙腳盤在一起——不能膝蓋壓著膝蓋——我們就是這麼坐的。我們身後上方的那面鏡子,看上去就像我們頭上長出來的一個玻璃泡泡。我可以聽見我們自己的呼吸聲,焦急等待的呼吸聲。然而,它聽上去卻像別人在呼吸——一個高大的隱身人,正躲在掛著的大衣裡面。

  突然,雙開門呼地一下開了。門口出現了一個紅衣巨人,高高地矗立在那裡。他身後是漆黑的夜色,還有一團耀眼的火焰。他臉上蒙著一層白煙,頭上冒著火。他張開雙臂,搖晃著向前走來,嘴裡發出「嗚嗚」的叫聲,或者說是吼聲。

  當時我一下子嚇蒙了,但我畢竟大了,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吼聲實際上是笑聲。那是父親在扮演聖誕老人,身上也沒燃燒——只是他身後的聖誕樹亮了,他頭上則戴著一圈點燃的蠟燭。他身上倒穿著一件紅緞子睡衣,而鬍子則是用棉條做的。

  母親常說父親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分量:他不知道,對別人來說,他是多麼巨大。他不會知道自己看起來會有多麼嚇人。他真把勞拉給嚇壞了。

  「你拼命叫啊,叫啊,」我說,「你當時不知道他是在演戲。」

  「比這還要糟,」勞拉說道,「我當時認為,他平時倒是在演戲。」

  「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這才是他的真實面目,」勞拉耐心地說,「在外表下面,他的內心在燃燒。一直在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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