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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盲刺客·冰封的外星人》

  他現在又換了一個住處,在鐵路樞紐站附近的五金店樓上租了一個房間。五金店的櫥窗裡稀稀拉拉擺著幾把扳手和一些鏈條。這家店生意不太好;這地方做什麼都不紅火。這裡的環境不佳:風中卷著沙礫,地上到處是紙團。人行道由於結冰常常讓人滑跤,厚厚的積雪根本就沒人去鏟。

  再遠一點,火車從那兒嗚嗚地鳴著汽笛駛向遠方。它永遠只會說再見,從來不說你好。他可以跳上一列火車,但那是要冒風險的;列車上冷不防會有人巡邏。總之,現實就是:他是為了她而窩在此地了,儘管她像火車一樣,從不準時到來,卻總是要離開。

  這個房間位於三樓,後面的樓梯上有橡皮踏板。雖然踏板已經磨損斑駁,但至少這是一個獨立的通道。偶爾也會碰到隔壁的年輕夫妻和小孩;他們也走這樓梯。不過,他很少碰到他們,因為他們總是起得很早。儘管如此,夜半時分他要工作時,就能聽見他們的聲音。夫妻倆沒命地做愛,他們的床發出的嘎吱聲如同老鼠叫。這聲音快把他逼瘋了。有個孩子哇哇大哭,按理他們可以停歇了,但他們不,他們依然馬不停蹄。不過,他們很快也就完事了。

  有時,他會把耳朵貼在牆上聆聽。那種感覺就像是風雨大作時把耳朵貼在舷窗上一般。到了深夜,所有人都會原形畢露。

  他曾有幾次在樓梯上碰到過那家的女人。她穿得鼓鼓囊囊,戴著頭巾,就像一個俄國老太。她常常費力地拎著大包小包,推著嬰兒車。夫妻倆總是把嬰兒車存放在樓梯底下;那東西張著黑口等在那裡,仿佛一輛異國的死亡之車。他幫她搬過一次嬰兒車,她報以一笑。那笑似乎是偷偷摸摸的,小牙齒的邊緣閃著青光,顏色就像脫脂牛奶。夜裡我的打字機吵你們沒有?他曾大膽地問道。這是在暗示她,他當時還醒著,聽到了他們的房事。沒有,一點沒有。她茫然地看著他,樣子就像個傻大姐。她眼圈發黑,鼻翼旁的皺紋延伸到了嘴角。他懷疑他們夫妻倆晚上的行為是她的主意。她丈夫做愛一定像搶銀行那樣速戰速決。她看來是個十分乏味的女人;說不定她當時正盯著天花板,腦子裡想著該拖地板了。

  他的房間是一個大房間一分為二隔出來的,所以中間那堵牆十分單薄。房間又小又冷;窗框裡總有風溜進來,暖氣汀卡卡作響,滴著水,卻發不出熱量來。在陰冷的角落裡有個衛生間,陳年尿漬和鏽斑使馬桶蒙上了一層黃色的污垢。淋浴房是鍍鋅的,橡膠浴簾年代已久,肮髒不堪。淋浴器用黑膠管掛在牆上,帶著一個金屬的蓮蓬頭,從裡面滴出來的水冷如冰泉。有一張折疊床,他得用大力氣才能把它放平。還有一張用釘子釘出來的長桌,前些日子漆成了黃色。屋裡有個單環火的爐子。床上的毯子髒兮兮的,黑得像煤屑。

  同他以後呆的地方相比,這兒也許算得上是個天堂了。

  他拋棄了他的同伴,不告而別,也沒有留下地址。為他辦一張護照,或者辦他所要求的兩張護照,應該不需要這麼長時間。他覺得,他們把他擱置起來是為保險起見:如果有更重要的人被抓,他們可以拿他做交換。總之,他們可能正在考慮出賣他。他將會成為一個有趣的替罪羊。他不值得保留,因為他並不真正符合他們的要求。他是一個走得不夠遠或不夠快的同路人。他們討厭他的博學;他們討厭他的懷疑主義,誤認為那是輕浮。有一次他曾經說:張三錯並不等於李四就對。他們很可能把這句話記錄在案,以備將來查閱。他們設立了小檔案。

  可能他們要有自己的殉道者,要他們隊伍中有一個人成為政治犧牲品。在他被絞死,當他那張紅色惡棍的面孔登上所有的報紙以後,他們將披露一些關於他無罪的證據——從公眾的義憤中得分。看,現行制度幹的好事!公然謀殺!公理何在!這些同志就是這樣想的。就像是一盤棋,他將成為一顆被犧牲的小卒子。

  他走到窗邊,向外看了一下。從屋頂沿窗玻璃垂下來的冰柱像咖啡色的獠牙。他想起了她的名字,那名字像一個性感的霓虹光環讓他情欲難平。她在哪兒?她不會乘出租車來,直接到達這裡的;她很聰明,不會這樣做。他注視著電車站,期待她的出現——穿著優質高跟靴的腳從車裡跨出來。踩著高蹺的小蹄子!如果別的男人這麼說她,他一定會揍這個混蛋。他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她會穿一件裘皮大衣。他會因此而鄙視她,但他還是會叫她穿在身上。她穿了這件衣服渾身上下毛茸茸的。

  上回他看見她大腿上有塊淤青。他希望是他搞出來的。這兒怎麼了?我撞到了門上。她若說謊,他總能看出來——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認為自己能看出來會給他帶來麻煩。一位過去的教授曾誇他有鑽石般堅硬的智力,當時他頗感得意。現在回想起來,儘管鑽石堅硬而耀眼,可以用來切割玻璃,但它只是靠反射別的光芒來發光。一旦處於黑暗中,鑽石便毫無用處。

  為什麼她不斷地來這裡?他是否充當了她玩遊戲的對象?他不願意她為他掏錢,不願意讓自己成為商品。她想從他那兒獲得一個愛情故事,因為姑娘們都是這樣,至少她這種類型的姑娘是這樣——她們還期望從生活中獲得某些東西。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她們想報復,想懲罰別人。女人用各種奇怪的方法去傷害別人。結果,她們反倒傷害了自己;而被傷害的男人通常得過了很久才明白自己受到了傷害。想到這兒,他明白了。接著,他那物兒就痿了。儘管她有迷人的雙眸,還有完美的喉部曲線,他有時也能瞥見她複雜的和不乾淨的一面。

  她人不在場,最好別對她胡亂猜想。等她真的來了再說。然後,他才能根據她的表現鎖定她的形象。

  他有一張橋牌桌、一瓶從跳蚤市場買來的葡萄酒,以及一張折椅。他在打字機前坐下來,對手指呵了一口氣,把打字紙捲進去。

  在瑞士的阿爾卑斯山(最好是落基山脈,格陵蘭島則更好),幾名探險隊員在晶瑩剔透的冰流中發現了一艘宇宙飛船。它的形狀像一艘小艇,兩頭卻是尖的,又像一個羊角豆莢。它透過冰層,閃耀出一種神秘而怪異的光芒。那是一種綠中泛黃的光,使人想起苦艾酒的顏色。

  探險隊員用什麼東西來化冰呢?是用隨身攜帶的噴燈?還是用附近樹木生的火?如果用樹木的話,那就是落基山脈。格陵蘭島是不長樹的。也許還可以用大塊的水晶在太陽下聚光。童子軍都學過用這種方法生火——他自己也曾當過短期的童子軍。這些童子軍的男孩們會避開他們的團長——一個樂呵呵、喜歡哼歌、佩著短斧的苦臉漢子,用把放大鏡對著自己赤裸的手臂聚光,看誰能熬得時間更長。他們還用這種方法點火燃燒松針和用過的衛生紙。

  不,要找到這樣的大塊水晶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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