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盲刺客·煮雞蛋》

  那麼,你想聽什麼?他問道。是關於晚宴上紳士們的風流韻事,還是荒蕪海灘上的船骸?你自己挑也行:密密叢林、熱帶島嶼、綿綿群山。或者聽聽發生在另一個宇宙空間的事——我可是最擅長講這類故事的。

  另一個宇宙空間的故事?不會吧!

  別笑我,那可是個好地方。只要你喜歡,那兒什麼事情都可以發生。比如說,宇宙飛船、緊身制服、激光槍,以及身上長著許多巨大觸角的火星人等等。

  你挑吧,她說道。這方面你在行。說說沙漠怎麼樣?我一直都想去看沙漠來著。當然是要有綠洲的沙漠。如果再有些棗椰樹就更好了。她邊說邊將手中三明治的面包皮撕掉。她可不喜歡吃這個。

  沙漠給人的想像空間不很大,也不是很有特點,除非你再加一些墳墓進去。那樣一來,就會出現一群已經死去三千年之久的裸體美女——長著婀娜窈窕的身材、紅寶石般的嘴唇、天藍色的波浪卷髮和攝人心魄的大眼睛。不過,我用這些東西哄不了你。你不喜歡這種恐怖的女鬼之類。

  這就難說了。興許我會喜歡呢。

  我不信。這種故事只適合講給一堆下里巴人聽。可是這種封面故事很普遍——女鬼們纏住一個男人,把他折騰得夠嗆,得用槍托才能把她們打跑。

  我可以將地點選在另一個宇宙空間嗎?不過,還得請你保留墳墓和死去的美女。

  這要求可是高了點,但我來考慮一下。我想,我可以添加一些用來祭祀的處女——戴著金屬胸罩和銀腳鏈,穿著半透明的祭服。此外,我還可以補加一群餓狼。

  我看你准要信口開河了。

  那麼你是想聽關於晚宴上的風流韻事囉?遊船、亞麻襯衫、吻女士的手腕、滔滔不絕的虛假情話?

  不。那也好。你認為怎麼好就怎麼講吧。

  抽煙嗎?

  她搖了搖頭。他用火柴在大拇指甲上劃著了火,給自己點上一支。

  你這樣會燒著自己的,她說。

  這種事還未發生過呢。

  她望望他卷起的白色也許是淡藍色襯衫的袖管、他的手腕以及手上的褐色皮膚。他身上放出一種光芒,那一定是對太陽光的反射。為什麼不是人人都盯著他看?不過,他在外面還是太引人注目了。周圍還有其他許多野餐者,穿著淺色的夏天衣服——有的坐在草坪上,有的則支肘趴在上面。一切都極其自然。然而,她卻感到他們倆是孤立的。他們頭上的蘋果樹似乎不是樹,而是一個帳篷;他們周圍似乎有一條用粉筆畫的界線。在這界線之內,別人是看不見他們倆的。

  那就講講太空的故事,他說道。有墳墓、處女和狼群——不過,這得分期講述。同意嗎?

  分期講述?

  你知道,就像買家具分期付款。

  她噗嗤一笑。

  別笑,我是認真的。不能偷工減料,得講好幾天呢。這就意味著我們還得見面。

  她猶豫了片刻。那好吧,她說。如果我能設法出來,就依你。

  很好,他說道。現在我得動腦筋了。他刻意說得輕描淡寫。太急了說不定會把她嚇跑的。

  在某個星球上——什麼星好呢?土星?不好,太近了。在另一個宇宙空間的塞克隆星球上,有一片遍地碎石的平原。北面是一片紫色的汪洋。西面是連綿的群山,傳說那兒墓墟中貪婪的女鬼們會在太陽落山後出來遊蕩。你瞧,我一上來就將墳墓放進去了。

  你實在是非常用心,她誇道。

  我說話算數。南面是一片火熱的荒漠,而東面則是幾處陡峭的山谷,那裡可能曾經是河流。

  我想那是運河,就像火星上一樣,對嗎?

  哦,運河,什麼都有可能。雖然這塊地方如今只是稀疏地居住著一些古老的遊牧部落,但許多跡象表明這兒曾經有過高度發達的古老文明。平原的中部有一大堆石頭。土地是貧瘠的,只長著一些低矮的灌木。不能說這完全是一個沙漠,但也差不多了。還有奶酪三明治嗎?

  她把紙袋子翻一遍。沒有了,她說,但還有一隻煮雞蛋。她還從未如此開心過。對她來說,一切又全是新鮮的,正等待開場。

  正如醫生囑咐過的,他說道。一杯檸檬汁、一隻煮雞蛋,還有你的陪伴。他將雞蛋放在兩隻手掌之間搓了一下,把蛋敲開,剝去蛋殼。她望著他的嘴、下巴和牙齒。

  還有,公園裡你在我身邊快樂地哼歌,她說。你要加點鹽嗎?

  謝謝。看來你的記性真不錯。

  誰也沒有宣佈過擁有這片荒原,他繼續說道。或者說有五個不同的部落共同住在此地,其中沒有哪個部落強大到能夠消滅別的部落。這五個部落的成員都會常常趕著他們的沙克獸——一種暴躁的藍羊般的動物——或者領著他們的三眼駝隊運送不值錢的貨物經過這堆石頭。

  由於他們語言不同,這堆石頭的名字也就各不相同了:飛蛇之穴、碎石堆、哀號母親的居所、遺忘之門、朽骨之墳。然而,每個部落所講述的關於這堆石頭的故事卻大致相同。他們說,這堆石頭下面埋葬著一位不知姓名的國王——不僅是國王,還有這位國王統治過的輝煌城市的遺跡。戰爭摧毀了這座城市,國王也被俘虜,並被吊死在棗椰樹上以昭告征服者的勝利。夜晚月出之時,人們從樹上放下國王將其埋葬,還在他的葬身之處堆起石頭作為標誌。這座城市的居民全被殺戮——男、女、老、幼,甚至動物都被砍成肉塊。任何活的東西都無一倖免。

  太可怕了。

  只要用鐵鍬往地下任何一處挖一挖,都可以發現一些可怕的東西。世上有講故事這個行當真好,我們可以靠這些死人骨頭過活。要是沒有它們,我們恐怕就沒有故事了。還有檸檬汁嗎?

  沒有了,她說。我們全喝光了。繼續往下說。

  這座城市的真實名稱早就被征服者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了。這也就是為什麼講故事的人只知道它叫毀滅之城。因此,這堆石頭不僅標誌著刻意的記憶,同時也標誌著刻意的忘卻。這個地方的人們就是喜歡自相矛盾的悖論。這五個部落個個聲稱自己是勝利的攻佔者。每個部落回憶起那次大屠殺都津津有味。每個部落都認為,這是由他們的神授命的一次正義的行動,以懲罰這座城市裡人們的褻瀆行徑。他們說,邪惡必須用鮮血來清洗。那一天可真是血流成河,後來這座城市一定變得非常乾淨了。

  每一個途經此地的牧人或商人都會往這堆石頭上再添一塊石頭。這是一個老風俗了——紀念那些死去的親人——但沒有人知道這堆石頭下面的死者究竟是誰,因此他們在添石頭時也並不抱什麼希望。他們會向你解釋說,這兒過去發生的事一定是神的意願,他們這樣做也是遵從神的意願。

  還有一種說法是:這座城市並沒有真正毀滅,而是國王施了魔法,將城市連同居民統統吹走了,只留下他們的幽靈。因此,被燒毀和屠殺的只是這些幽靈。真正的城市被縮得很小,安置在巨大石堆下面的一個洞穴中。原來的一切仍然存在,包括宮殿和長滿了綠樹和鮮花的花園;居民都變得如同螞蟻般大小,繼續像以前一樣活得好好的——他們身穿微小的服裝,舉行微小的宴會,講述微小的故事,詠唱微小的歌曲。

  只有國王知道所發生的事,這讓他整天做噩夢,而他的臣民卻蒙在鼓裡。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變得有多小。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被認為早已死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早已得救。對他們來說,頂上的岩石就像天空;石縫中透下來的光線就是陽光。

  蘋果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她抬頭望望天空,然後看看手錶。我感覺有點冷,她說道。天也不早了。你能不能把我們留下的東西清理掉?她收攏蛋殼,把包三明治的蠟紙揉成一團。

  不用那麼急吧?這兒並不冷呀。

  水面掠過一陣微風,她說。風向變了。她向前俯了俯身子,準備站起來。

  別急著走,他說道。太快了。

  我非走不可了。他們要找我了。如果我不按時回家,他們就會追問我去了哪裡。

  她將自己的裙子放下,兩臂抱胸,轉身離開。樹上小小的綠蘋果像眸子般望著她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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