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橋

  大戰結束後的第十天,我妹妹勞拉開車墜下了橋。這座橋正在進行維修:她的汽車徑直闖過了橋上的「危險」警示牌。汽車掉下一百英尺深的溝壑,沖向新葉繁茂的樹頂,接著起火燃燒,滾到了溝底的淺溪中。橋身的大塊碎片落在了汽車上。

  這起車禍是一名警察通知我的:警方查了汽車牌照,知道我是車主。這位警察說話的語氣不無恭敬,無疑是因為認出了理查德的名字。他說,汽車的輪胎可能卡在了電車軌道上,也可能是刹車出了毛病。不過,他覺得有責任告訴我:當時有兩名目擊證人——一名退休律師和一名銀行出納,都相當可靠。他們聲稱目睹了事故的全過程。他們說,勞拉故意猛地轉彎,一下子沖下了橋,就像從人行道上走下來那麼簡單。他們注意到她的雙手握著方向盤,因為她戴的白手套十分顯眼。

  我認為,並不是刹車出了毛病。她有她自己的原因。她的原因同別人的不一樣。她在這件事上完全是義無反顧。

  「你們是想找個人去認屍吧,」我說,「我會儘快趕去的。」我能聽出自己聲音中的鎮定,仿佛是從遠處聽到的聲音。事實上,我是相當艱難地說出這句話的;我的嘴已經麻木了,我的整個臉也因為痛苦而變得僵硬起來。我覺得自己好像剛看過牙醫似的。我對勞拉幹的這件傻事以及警察的暗示感到怒不可遏。一股熱風吹著我的腦袋,我的一綹綹頭髮飄旋起來,就像墨汁濺在了水裡。

  「恐怕要進行一次驗屍,格裡芬夫人。」他說道。

  「那是自然,」我說,「不過,這是一次事故。我妹妹的駕駛技術本來就不好。」

  我可以想像出勞拉那光潔的鵝蛋臉、她那紮得整整齊齊的髮髻,以及那天她穿的衣服——一件小圓領的連衫裙。裙子的顏色是冷色調的:海軍藍,或青灰色,或者是醫院走廊牆壁的那種綠色。那是悔罪者衣著的顏色——與其說是她自己選擇了這樣的顏色,倒不如說是她被關在這種顏色裡。還有她那一本正經的似笑非笑、她那被逗樂的揚眉,似乎她在欣賞美景。

  白色手套是彼拉多在法庭上斷案時戴的。她在斷絕與我的關係,斷絕與我們大家的關係。

  ①彼拉多:古羅馬猶太巡撫,曾主持對耶穌的審判,並下令把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

  當她的汽車滑下橋、墜落溝底之前的一刹那,像一隻閃光的蜻蜓懸在午後的陽光中,她想到了什麼呢?想到了亞曆克斯,想到了理查德,想到了別人的欺詐行為,想到了我們的父親和他的毀滅?也許想到了上帝,想到了她那致命的三方交易?還是想到了她那天早上藏在五斗櫥抽屜裡的廉價的練習本?(這個抽屜是我放襪子的,她知道我以後會發現這些本子。)

  警察離開以後,我上樓去換衣服。要去停屍所,我得戴上手套和一頂帶面紗的帽子。我得有東西遮住眼睛,因為可能會碰上記者。我得叫一輛出租車。而且,我還應該把消息告知正在辦公室裡的理查德;他一定願意準備一份訃告。我走進化妝間:我需要穿一套黑色的喪服,再帶上一塊手帕。

  我打開抽屜,看見了那些練習本。它們用粗繩紮成一捆,於是我解開了繩子。我感到自己的牙齒打顫,渾身發冷。我斷定自己一定是中風了。

  當時我想起的是瑞妮,想起我們小時候跟她在一起的情景。當我們有點擦傷或割傷,就是瑞妮來為我們包紮傷口。母親也許在休息,或者在別的地方做善事,而瑞妮總是在我們身邊。她會把我們抱起來,讓我們坐在那張白色釉面的廚房長桌上,旁邊就是她正在擀的餡餅麵團,或者是正在切剁的雞,或者是正在剖肚的魚。她會給我們一塊紅糖吃,令我們閉上嘴。告訴我哪兒疼,她會說。別嚎了。安靜下來,讓我看哪兒傷著了。

  然而,有些人說不準是哪兒疼。他們安靜不下來。他們無法不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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