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六七


  「親愛的,你這樣棒極了,」他從樓梯上來接她的時候說。他言下之意就是最好她平時也能這樣打扮。他還叫她轉身讓他看看背後,結果也十分滿意。這會兒她倒很想知道自己這樣打扮究竟是不是真的很棒,她把這個字眼在心裡掂量了一下,覺得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定義和含意。它應該給人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她朝自己笑了笑,不,這樣不行,她又換個表情,垂下眼皮笑了笑,覺得也好不了多少。她掉轉頭,從眼角裡觀察自己的側影,麻煩的是她很難得到一個總體的印象,因為她的注意力都被各種各樣的細節吸引過去了,就是那些她不大習慣的東西——指甲啦、重重的耳環啦、髮型啦,以及恩斯麗在她臉上描的畫的地方啦。她每次只能看到一樣東西。這些東西都附在她的肌膚之上,是她的肌膚將它們湊合在一起,那麼,在這外表之下到底是什麼呢?她把兩條光溜溜的胳膊向鏡子那邊伸了過去。她的身上只有這一部分沒有尼龍、皮革或者化妝品的包裝,然而在鏡子當中這兩條胳膊也顯得很不真實,就像是白裡泛紅的橡膠或者塑料,其中沒有骨頭,可以隨意彎曲……

  她發覺自己又像早先那樣惶恐不安,覺得很是惱火,於是她打開櫥門,把鏡子朝牆轉過去,櫥裡彼得的衣服出現在她的眼前。這些衣服她經常看到,因此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感到好奇,但她就這麼站在衣櫥前面,一隻手搭在櫥門邊上,望著暗暗的櫥子裡出神……衣服整整齊齊地掛成一排。她能認得出哪些衣服她看見彼得穿過,自然,有一套黑色的冬季套裝不包括在內,因為這時候在他身上穿著。這裡有他仲夏的套裝,邊上是平時穿的格子呢上衣,以及同它配套的法蘭絨長褲,再旁邊是從晚夏到秋季的各式衣服。與衣服相配的鞋子排得整整齊齊的放在底下,每只鞋裡面都插著他專用的鞋植子。看著看著,她意識到自己心裡升騰起一種近似於氣憤的感覺。整整齊齊掛在這裡的這些衣服,卻默默地給人一種看不見的權威感,這是怎麼回事?轉而一想,她覺得這倒更像是恐懼。她伸出手去摸摸這些衣服,又突然縮了回來,她怕這些衣服上還帶著人的體溫。

  「親愛的,你在哪兒呀?」彼得在廚房裡叫道。

  「來了,親愛的,」她大聲回答。她匆匆關上櫥門,又朝鏡子裡看了一眼,額前有縷頭髮松了,她輕輕拍了拍,將它攏在原處,朝彼得那裡走去,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那精心準備的外表受到損害。

  廚房桌子上放滿了玻璃器皿,有些是新的,這一定是他為了這個晚會特地去買的。嗯,反正他們結婚之後可以用。長檯面上放著一排排高矮不一的五顏六色的酒瓶,有威士忌、黑麥威士忌、杜松子酒。彼得似乎已經把一切都料理停當了,他正在用乾淨的茶巾把一些酒杯最後再擦一遍。

  「有什麼事要我做嗎?」她問。

  「親愛的,你把這些東西裝一裝盤,好嗎?來,我來給你斟上一杯摻水威士忌,我們可以先享受一下。」他自己顯然沒有浪費時間,長檯面上他杯子裡的酒已經喝去了一半。

  她一邊朝他微笑,一邊抿了一小口酒。酒太凶了,她只覺得喉嚨裡火辣辣的。

  「你是要把我灌醉吧,」她說。「我想再加塊冰,好嗎?」她看到酒杯邊沿留下了自己油膩膩的唇印,覺得有點不舒服。

  「冰箱裡有的是冰塊,」他說,從他口氣中聽得出,他很高興她不喜歡喝這麼凶的酒。

  冰塊盛在一個大碗裡面。另外還有滿滿兩塑料袋備用。冰箱裡其他地方全被酒瓶占滿了,最底下一格疊著啤酒瓶,在冰凍格邊上的那個格子裡高高的綠色瓶子是薑味汽水,矮矮的無色玻璃瓶是開胃汽水。他的冰箱白白的,真是一塵不染,裡面的東西排放得整整齊齊,她想到自己的冰箱,不由一陣愧疚。

  她按照彼得的吩咐,忙著把薯條、花生、橄欖和開胃用蘑菇放到碗裡和大盤子裡,為了不把指甲油弄髒,她只是用指尖拿這些東西。在她快要放好時,彼得走到她身後,一條胳膊攏住了她的腰,另一隻手把她裙背上的拉鍊拉下一半來,接著又把它拉了上去。她脖子後面可以感覺出他呼出的氣息。

  「真遺憾,沒時間到床上去玩一會兒了,」他說,「不過我也不想把你弄得亂糟糟的。哎,反正將來有的是時間。」他又把另一條胳膊攏住了她的腰。

  「彼得,」她說,「你愛我嗎!」這個問題她以前問過他,不過只是一種開玩笑的形式,她完全知道他會怎麼回答。不過這一次,她身子一動不動,等待著看他如何反應。

  他輕輕吻了吻她的耳環。「別說傻話了,我當然愛你,」他柔聲地說;這聲調表明他覺得自己是在迎合她的意思。「我就要娶你做妻子了,不是嗎?我尤其愛你穿這件紅裙子,你平時應該多穿紅衣服。」他放開了她,她也把瓶裡最後一個醃蘑菇放到了盤子裡。

  「親愛的,進來一會兒,」她聽見他在叫她。他已經在臥室裡了。她洗了洗手,擦乾之後便走到他那裡去。他把檯燈打開了,正坐在桌子前面擺弄一台相機。他抬起頭來,滿面笑容。「今天晚上得拍幾張照片留作紀念,」他說,「將來回過頭來看看,一定很有意思。這是我們倆舉辦的第一個真正的晚會,要知道,這可是件大事。哦,我倒想起來了,你有沒有找好了為婚禮拍照的攝影師?」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想家裡一定找好了吧。」

  「我倒想自己來拍,但那自然不可能,」他哈哈一笑說道。他又擺弄起測光計來。

  她情意綿綿地靠在他肩上,望著桌子上藍色的閃光燈泡和閃光槍那銀色的四面鏡這些物件。他正在參閱一本雜誌,打開的那一頁上的標題是「室內閃光」。在一欄文字旁邊是一幅廣告,上面有個紮小辮子的小女孩坐在海邊,摟著一隻矮腳小狗。

  廣告上的一行大字是「永遠值得珍視」。

  她走到窗前,朝樓下看去。只見城市一片白色,街道窄窄的,冬天路燈的亮光也給人以冷冰冰的感覺。她一隻手上握著酒杯,便又抿了一小口酒,冰塊碰在酒杯上叮噹叮噹地響。

  「親愛的,」彼得說,「時間差不多就要到了,不過趁客人沒來,我先來給你照幾張相,好嗎?這裡面的膠捲還剩下幾張,等一下我換個新膠捲來拍晚會。紅衣服在幻燈片上效果很好,我沖洗時也搞幾張黑白的。」

  「彼得,」她猶豫地說,「這樣不大……」這個建議使她莫名其妙地覺得不放心。

  「哎,你就別客氣了,」他說。「你就站到那幾杆槍的旁邊,稍為倚著牆一點兒,好嗎?」他把檯燈轉了個向,讓燈光照在她臉上,接著把那黑色的小測光計朝她伸過去。她背靠在牆上。

  他舉起相機,眼睛湊在上面那小小的取景框上,對準了她調鏡頭。「好,」他說。「別這麼緊張,好嗎?放鬆一點兒。肩膀不要弓,對,挺起胸來,親愛的,別愁眉苦臉的,放自然些,對,對,笑一笑……她只覺得身子發僵,冷冰冰的。她沒法動彈,就那麼站在那裡,瞪著照相機的圓鏡頭發呆,甚至臉上的肌肉也不能動。她想對他說別按快門,可是她沒法動……有人敲門。

  「哦,糟糕,」彼得說。他把相機放到桌子上。「人來了。好,待會兒再拍吧,親愛的。」他走了出去。

  瑪麗安慢慢從牆角走出來。她呼吸急促,伸出手去強迫自己摸一摸相機。

  「我這是怎麼啦?」她問自己。「這只不過是台照相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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