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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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地板上,」他說,一要不就到廚房裡,或者我的臥室裡去。」 「哦,不要到臥室裡去,」我連忙說。我又跨過那些紙張回到原地,朝角落那裡的廚房探頭望瞭望。一股特別的氣味撲面而來——小廚房每個角落裡似乎都放著垃圾袋,其餘的地方呢全是些大鍋子水壺什麼的,有些是乾淨的,有些還沒有洗。 「廚房裡看來也沒空的地方了,」他說。我俯下身子打算把地上的書籍紙張清理出一塊地方來,就像人們清除池塘水面上的垃圾一般。 「你最好別去動這些東西,」他說。「有的不是我的。你會把它們弄亂掉的。 我們還是到臥室裡去吧。」他沒精打采地穿過客廳,走進一扇打開著的房門裡,我別無選擇,只好跟了進去。 那是個長方形的房間,白牆壁,光線也同廳裡一樣暗,百葉窗簾也合上了。沒有什麼家具,只有一個熨衣板,上面還有個熨斗,在一個角落裡有一副象棋,幾個棋子零零落落掉在外面,地板上有架打字機,還有個紙板箱,看來是放髒衣服用的,我進門時他把它踢到櫃子裡去了,再就是一張窄窄的床。他拉過一條灰色的軍用毛毯,遮住那皺巴巴的床單,自己爬上床,盤腿坐了下來,倚在牆角落裡。他打開了床上方那盞看書用的燈,從後面褲袋裡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根煙後又放回褲袋裡。 他點起了煙,窩著雙手抽了起來,那模樣活像是一個餓著肚子的菩薩在給自己燒香上供。 「開始吧,」他說。 我坐在床邊上(屋子裡沒有椅子),拿出問卷邊問邊填。我每問一個問題,他總是把頭往後一仰,靠在牆上,閉起雙眼,然後才作出回答。在這之後,他又睜開眼睛看著我問下一個問題,不過你幾乎覺察不出他是在注意看你。 在問到電話廣告時,他走到廚房裡電話前去撥打那個號碼,我覺得他在那裡待了好長一段時間,便走出去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結果只見他把話筒緊緊貼在耳朵上,嘴巴咧了開來,幾乎像是在微笑。 「你其實只應該聽一次,」我告訴他,有點兒不高興。 他戀戀不捨地放下聽筒。「等你走後我能不能再多聽幾遍?」他問道,那怯生生的討好口氣就像小孩子想多要一塊餅乾似的。 「可以,」我說,「不過不要在下星期打,行嗎?」我不想讓他占住線路,影響對別人的調查。 我們又回到他的臥室裡,照原樣坐了下來。「我現在把那個廣告逐句給你重複一遍,每念一句請您告訴我您會想起什麼東西來,」我說。這是問卷中自由聯想的那個部分,用來測試某些關鍵詞語在人們心目中所引起的直接反應。「首先是『具有真正男子漢風味』這句話,你會想到什麼?」 他頭朝後一仰,又閉上了眼睛。「一身臭汗,」他邊說邊想,「帆布運動鞋,地下更衣室和下體彈力護身。」 採訪員應當把答案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來,於是我便照此辦理了。我想何不把這次調研塞到那正式調查的檔案裡,讓某個用水筆給答卷打勾的同事——也許威默爾太太啦,或者是根特裡奇太太啦——看了覺得不那麼單調乏味,千篇一律。她看到後准會大聲念給別人聽,聽的人肯定會說答案真是無奇不有,這個話題足夠讓大家在喝咖啡時談論三四次。 「『清清涼涼飲上一大口』這句怎樣?」 「想不起什麼來。幄,等一下。那是一隻鳥,白白的,從高處直往下掉,在冬天,給槍彈打中了心臟,羽毛飛飛揚揚地四處亂飄……這倒像心理醫生給你做的那種文字遊戲,」他說,眼睛睜了開來,「我一向都挺喜歡做這種遊戲,它要比帶圖畫的那種好。」 我說:「我想它們道理是一樣的。『口味健康稱心』這一句怎樣?」 他考慮了幾分鐘。「那使人覺得燒心,」他說,「嗅,不,這樣說不對。」他額頭皺了起來。「我想起來了,那是一個吃人肉的故事。」他第一次顯得有點沮喪的樣子。「我知道這種格式,在《十日談》中有一個,格林②的童話中也有兩三個。 說的是做丈夫的把妻子的情人給殺了,或者是情人殺了丈夫,把心挖了出來燉湯或者做成餡餅後,放在銀盤子裡端上桌,另一個人就吃了下去。不過那同健康也扯不大上,對嗎?莎士比亞,」他的聲音不那麼激動了,「莎士比亞也寫過類似的東西。 在《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③當中就有這樣一個場面,不過這究竟是不是出自莎士比亞之手,人們還有爭論,或者……」 「謝謝你,」我忙著記錄。這時我已得出結論,這個人患有某種類型的強迫性神經官能症,我最好保持鎮靜,不要露出害怕的神情來。我其實例並不害怕——他看來並不像是暴力型的——但這些問題肯定會使他緊張。他在精神上也許到了某種危險的邊緣,一兩個詞兒很可能使他失控。這種類型的人就像我想像的那樣,記得恩斯麗告訴我一些病例,一點小事例如用詞不慎就可能刺激他們。 「那麼,『叮咚,叫人腦袋飄飄然,醉醺醺』這一句呢?」 他又考慮了好久。「我看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說,「根本就不通。頭兩個詞讓我想起一個人長著個玻璃腦袋,被人用棍子敲得叮咚響,就像玻璃碗琴那樣。但醉醺醺幾個字一點意思也沒有,」他悶悶不樂地說,「依我看這句話對你沒多大用處。」 「說得好,」我說,一邊尋思要是讓國際商用機器公司的電腦來處理這段東西,不知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還有最後一個,就是『荒野的風味』這句話。」 「哦,」他說,口氣開始熱情起來,「這一句很簡單,我聽到之後立刻就想到了關於狗兒啦馬兒啦的彩色電影。『荒野的風味』顯然是條狗,是狼跟愛斯基摩雪橇犬的雜交種,它三次救了主人的性命,一次是從火中,一次是從水裡,還有一次是從壞人手裡,如今很可能是白種獵人,而不是印第安人,最後被一個心狠手辣的獵手用點二二口徑的槍給打死了,主人痛哭失聲,將它埋了,大概是埋在雪裡。森林和湖泊的全景鏡頭。日落。畫面淡出。」 「很好,」我說,一邊飛快地把這些東西記錄下來。一時間,只聽見鉛筆在紙上沙沙直響,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哦,還有件討厭的事我不得不問,就是要請您打個分,這五句話用在啤酒上是『很好』呢,還是『一般』呢,或者乾脆是『很糟』?」 「這我可沒法說,」他說,完全失去了興趣。「我從來不喝那種東西,我只喝威士忌。這幾句話對威士忌一句都不適合。」 我大為吃驚,便對他說:「可你剛才在卡片上選了第6類,就是說每週喝七至十瓶啤酒。」 「是你要我選個數字的呀,」他不緊不慢地說,飛是我的幸運數字。我連房門上的號碼也叫他們給改了,你瞧,其實這裡應該是1號。此外,我還覺得無聊,正想找個人說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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