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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禽格麗德的一家(2)


  「瑪莉夫人,請您自己去看看吧!」他說道。「諾列貝克現在吹起了新鮮的風呀!」

  她究竟什麼時候到他的公館裡來的,沒有人把這記載下來。不過人們在諾列貝克教堂的蠟燭臺上可以讀到,這東西是諾列貝克公館的巴列·杜爾和瑪莉·格魯布贈送的。

  巴列·杜爾有結實的身材。他喝起酒來像一塊吸水的海綿,是一隻永遠盛不滿的桶。他打起鼾來像一窩豬。他的臉上是又紅又腫。

  「他像豬一樣粗笨!」巴列·杜爾夫人——格魯布先生的女兒——說。

  她很快就對這種生活厭煩起來,但這在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好處。

  有一天餐桌已經鋪好了,菜也涼了,巴列·杜爾正在獵取狐狸,而夫人也不見了。巴列·杜爾到了半夜才回來,但杜爾夫人半夜既沒有回來,天明時也沒有回來。她不喜歡諾列貝克,因此她既不打招呼,也不告辭,就騎著馬走了。

  天氣是陰沉而潮濕的。風吹得很冷。一群驚叫的黑鳥從她頭上飛過去——它們並不是像她那樣無家可歸的。

  她先向南方走去,接近德國的邊界。她用幾個金戒指和幾個寶石換了一點錢,於是她又向東走,接著她又回轉到西邊來。她沒有一個什麼目的地,她的心情非常壞,對什麼人都生氣,連對善良的上帝都是這樣。不久她的身體也壞下來,她幾乎連腳都移不動了。當她倒在草叢上,田鳧從那裡飛出來。這鳥兒像平時一樣尖聲地叫著:「你這個賊子!你這個賊子!」她從來沒有偷過鄰人的東西,但是她小時候曾經叫人為她取過樹上和草叢裡的鳥蛋和小雀子。她現在想起了這件事情。

  她從她躺著的地方可以看到海灘上的沙丘;那兒有漁人住著。但是她卻沒有氣力走過去,因為她已經病了。白色的大海鷗在她頭上飛,並且在狂叫,像在她家裡花園上空飛的白嘴鴉、烏鴉和穴烏一樣。鳥兒在她上面飛得很低,後來她把它們想像成為漆黑的東西,但這時她面前也已經是一片黑夜了。

  當她再把眼睛睜開的時候,她已經被人扶起來了。一個粗壯的男子已經把她托在懷中。她向他滿臉鬍子的臉上望去:他有一隻眼上長了一個疤,因此他的眉毛好像是分成了兩半。可憐的她——他把她抱到船上去。船長對他的這種行為結結實實地責備了一番。

  第二天船就開了,瑪莉·格魯布並沒有上岸;她跟船一起走了。但是她會不會一定回來呢?會的,但是在什麼時候呢,怎樣回來呢?

  牧師也可以把這件事的前後經過講出來,而且這也不是他編造的一個故事。這整個奇怪的故事,他是從一本可靠的舊書裡來的。我們可以把它取出來親自讀一下。

  丹麥的歷史學家路得維格·荷爾堡寫了許多值得讀的書和有趣的劇本;從這些書中我們可以知道他的時代和人民。他在他的信件中提到過瑪莉·格魯布和他在什麼地方和怎樣遇見她。這是值得一聽的,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家禽格麗德,她坐在那個漂亮的雞屋裡,感到那麼愉快和舒服。

  船帶著瑪莉·格魯布開走了,我們講到此地為止。

  許多年、許多年過去了。

  鼠疫在哥本哈根流行著,那是一七一一年的事情。丹麥的皇后回到她德國的娘家去;國王離開這王國的首都。任何人,只要有機會,都趕快走開。甚至那些得到膳宿免費的學生,也在想辦法離開這個城市。他們之中有一位——最後的一位——還住在勒根生附近的所謂波爾其專科學校裡。他現在也要走了。這是清晨兩點鐘的事情。他背著一個背包動身——裡面裝的書籍和稿紙要比衣服多得多。

  城上覆著一層粘濕的霧。他所走過的街上沒有一個人。許多門上都畫著十字,表明屋裡不是有鼠疫,就是人死光了。在那條彎彎曲曲的、比較寬闊的屠夫街上——那時從圓塔通到王宮的那條街就叫這個名字——也看不見一個人。一輛貨車正在旁邊經過。車夫揮著鞭子,馬兒連蹦帶跳地馳著。車上裝著的全是屍體。這位年輕的學生把雙手蒙在臉上,聞著他放在一個銅匣子裡吸有強烈酒精的一塊海綿。

  從街上一個酒館裡飄來一陣嘈雜的歌聲和不愉快的笑聲。這是通夜喝酒的那些人發出來的。他們想要忘記這種現實:鼠疫就站在他們門口,而且還想要送他們到貨車上去陪伴那些屍體呢。這位學生向禦河橋那個方向走去。這兒停著一兩條小船,其中有一隻正要起錨,打算離開這個鼠疫流行的城市。

  「假如上帝要保留我們的生命,而我們又遇見順風的話,我們就向法爾斯特附近的格龍松得開去。」船主說,同時問這位想一同去的學生叫什麼名字。

  「路得維格·荷爾堡。」學生說。那時這個名字跟別的名字沒有一點特殊的地方;現在它卻是丹麥的一個最驕傲的名字。那時他不過是一個不知名的青年學生罷了。

  船在王宮旁邊開過去了。當它來到大海的時候,天還沒有亮。一陣輕微的風吹起來了,帆鼓了起來,這位青年學生面對著風坐著,同時也慢慢地睡過去了,而這並不是一件太聰明的事情。

  第三天早晨,船已經停在法爾斯特面前了。

  「你能不能介紹這裡一個什麼人給我,使我可以住得經濟一點?」荷爾堡問船長。

  「我想你最好跟波爾胡斯的那個擺渡的女人住在一起,」他說。「如果你想客氣一點,你可以把她稱為蘇倫·蘇倫生·莫勒爾媽媽!不過,如果你對她太客氣了,她很可能變得非常粗暴的!她的丈夫因為犯罪已經被關起來了。她親自撐那條渡船。她的拳頭可不小呢!」

  學生提起了背包,徑直向擺渡人的屋子走去。門並沒有鎖。他把門閂一掀,就走進一個鋪有方磚地的房間裡去。這裡最主要的家具是一條寬包了皮的板凳,凳子上系著一隻白母雞,旁邊圍著一群小雞。它們把一碗水盆踩翻了,弄得水流到一地。這裡什麼人也沒有,隔壁房子裡也沒有人,只有一個躺在搖籃裡的嬰孩。渡船開回的時候,裡面只裝著一個人——是男是女還不大容易說。這人穿著一件寬大的大衣,頭上還戴著一頂像兜囊的帽子。渡船靠岸了。

  從船上下來的是一個女人;她走進這房間裡來。當她直起腰來的時候,外表顯得很堂皇,在她烏黑的眉毛下面長有一雙驕傲的眼睛。這就是那個擺渡的女人蘇倫媽媽。白嘴鴉、烏鴉和穴烏願意為她取另外一個名字,使我們可以更好地認識她。

  她老是顯出一種不快的神情,而且似乎不大喜歡講話。不過她總算講了足夠的話語,得出一個結論:她答應在哥本哈根的情況沒有好轉以前,讓這學生和她長期住下去,並且可以搭夥食。

  經常有一兩個正直的公民從附近村鎮裡來拜訪這個渡口的房子。刀具製造匠佛蘭得和收稅人西魏爾特常常來,他們在這渡口的房子裡喝一杯啤酒,同時和這學生聊聊閑天。學生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他懂得他的所謂「本行」——他能讀希臘文和拉丁文,同時懂得許多深奧的東西。

  「一個人懂得的東西越少,他的負擔就越小!」蘇倫媽媽說。

  「你的生活真夠辛苦!」荷爾堡有一天說。這時她正用鹹水洗衣服,同時她還要把一個樹根劈碎,當做柴燒。

  「這不關你的事!」她回答說。

  「你從小就要這樣辛苦操作嗎?」

  「你可以從我的手上看出來!」她說,同時把她一雙細小而堅硬、指甲都磨光了的手伸出來。「你有學問,可以看得出來。」

  在聖誕節的時候,雪花開始狂暴地飛舞起來。寒氣襲來了,風吹得很厲害,就像它帶有硫酸,要把把人的臉孔洗一番似的。蘇倫媽媽一點也不在乎。她把她的大衣裹在身上,把帽子拉得很低。一到下午,屋子裡很早就黑了。她在火上加了些木柴和泥炭,於是她就坐下來補她的襪子——這件工作沒有別人可做。在晚上她和這個學生講的話比白天要多一些:她談論著關於她丈夫的事情。

  「他在無意中打死了得拉格爾的一個船主;因了這件事他得帶著鏈子在霍爾門做三年苦工。他是一個普通的水手。因此法律對他必須執行它的任務。」

  「法律對於位置高的人也同樣發生效力。」荷爾堡說。

  「你以為是這樣嗎?」蘇倫媽媽說,她的眼睛死死盯著火爐裡的火。不過她馬上又開始了:「你聽到過開·路克的故事嗎?他叫人拆毀了一個教堂。牧師馬德斯在講臺對於這件事大為不滿,於是他就叫人用鏈子把馬德斯套起來,同時組織一個法庭,判了他砍頭的罪——而且馬上就執行了。這並不是意外,但開·路克卻逍遙法外!」

  「在當時的時代條件下,他有權這樣辦!」荷爾堡說,「現在我們已經離開那個時代了!」

  「你只有叫傻子相信這話!」蘇倫媽媽說。

  她站起身來,向裡屋走去,她的孩子「小丫頭」就睡在裡面,她拍了她幾下,又把她蓋好。然後她就替這位學生鋪好床。他有皮褥子,但他比她還怕冷,雖然他是在挪威出生的。

  新年的早晨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時節。冰凍一直沒有融解,而且仍然凍得很厲害;積雪都凍硬了,人們可以在它上面走路。鎮上做禮拜的鐘敲起來了,學生荷爾堡穿上他的毛大衣,向城裡走去。

  白嘴鴉、烏鴉和穴烏在擺渡人的房子上亂飛亂叫;它們的聲音弄得人幾乎聽不見鐘聲。蘇倫媽媽站在門外,用她的黃銅壺盛滿了雪,因為她要在火上融化出一點飲水來。她抬頭把這群鳥兒望了一下,她有她自己的想法。

  學生荷爾堡走進教堂裡去。他去的時候和回來的時候要經過城門旁邊收稅人西魏爾特的房子。他被請進去喝了一杯帶糖漿和薑汁的熱啤酒。他們在談話中提到了蘇倫媽媽,不過收稅人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並不太多;的確也沒有很多人知道。他說,她並不是法爾斯特的人;她有個時候曾經擁有一點財產;她的男人是一個普通水手,脾氣很壞,曾經把得拉格爾的船主打死了。

  「他喜歡打自己的老婆,但是她仍然維護他!」

  「這種待遇我可受不了!」收稅人的妻子說。「我也是出身於上流人家的呀,我父親是皇家的織襪人!」

  「因此你才跟一個政府的官吏結婚。」荷爾堡說,同時對她和收稅人行了一個禮。

  這是「神聖三王節」之夜,蘇倫媽媽為荷爾堡點燃了主顯節燭;就是說三支油燭,是她自己澆的。

  「每個人敬一根蠟燭!」荷爾堡說。

  「每個人?」這女人說,同時把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東方的每一個聖者!」荷爾堡說。

  「原來是這個意思!」她說。於是她就沉默了很久。

  不過在這神聖三王節的晚上,關於她的事情,他知道得比以前多一點。

  「你對於你所嫁的這個人懷著一顆感情濃厚的心,」荷爾堡說,「但是人們卻說,他沒有一天對你好過。」

  「這是我自己的事,跟誰也沒有關係!」她回答說,「在我小的時候,他的拳頭可能對我有好處。現在無疑地是因為有罪才被打!我知道,他曾經是對我多麼好過。」於是她站起來。「當我躺在荒地上病倒的時候,誰也不願意來理我——大概只有白嘴鴉和烏鴉來啄我,他把我抱在懷裡,他因為帶著像我這樣一件東西到船上去,還受到了責駡呢。我是不大生病的,因此我很快就好了。每個人有自己的脾氣,蘇倫也有他自己的脾氣;一個人不能憑頭絡來判斷一匹馬呀!比起國王的那些所謂最豪華和最高貴的臣民來,我跟他生活在一起要舒服得多。我曾經和國王的異母兄弟古爾登羅夫總督結過婚。後來我又嫁給巴列·杜爾!都是半斤八兩,各人有各人的一套,我也有我的一套。說來話長,不過你現在已經知道了!」

  於是她走出了這個房間。

  她就是瑪莉·格魯布!她的命運之球沿著那麼一條奇怪的路在滾動。她沒有能活下去再看更多的「神聖三王節」。荷爾堡曾經記載過,她死於一七一六年七月。但有一件事情他卻沒有記載,因為他不知道:當蘇倫媽媽——大家這樣叫她——的屍體躺在波爾胡斯的時候,有許多龐大的黑鳥在這地方的上空盤旋。它們都沒有叫,好像它們知道葬禮應該是在沉寂中舉行似的。

  等她被埋到地底下去了以後,這些鳥兒就不見了。不過在這同一天晚上,在尤蘭的那個老農莊的上空,有一大堆白嘴鴉、烏鴉和穴烏出現。它們在一起大叫,好像它們有什麼事情要宣佈似的:也許就是關於那個常常取它們的蛋和小鳥的農家孩子——他得到了王島鐵勳章——和那位高貴的夫人吧。這個婦人作為一個擺渡的女人在格龍松得結束了她的一生。

  「呱!呱!」它們叫著。

  當那座老公館被拆掉了的時候,它們整個家族也都是這樣叫著。

  「它們仍然在叫,雖然已經再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叫了!」牧師在敘述這段歷史的時候說。「這個家族已經滅亡了,公館已經拆除了。在它的原址上現在是那座漂亮的雞屋——它有鍍金的風信雞家禽格麗德。她對於這座漂亮的住屋感到非常滿意。如果她沒有到這兒來,她一定就會到濟貧院裡去了。」

  鴿子在她頭上咕咕地叫,吐綬雞在她周圍咯咯地叫,鴨子在嘎嘎地叫。

  「誰也不認識她!」它們說,「她沒有什麼親戚。因為人家可憐她,她才能住在這兒。她既沒鴨父親,也沒有雞母親,更沒有後代!」

  但是她仍然有親族,雖然她自己不知道。牧師雖然在抽屜裡保存著許多稿件,他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隻老烏鴉卻知道,而且也講出來了。它從它的媽媽和祖母那裡聽到關於家禽格麗德的母親和祖母的故事——她的外祖母我們也知道。我們知道,她小時候在吊橋上走過的時候,總是驕傲地向四周望一眼,好像整個的世界和所有的雀窠都是屬￿她的。我們在沙丘的荒地上看到過她,最後一次是在波爾胡斯看到過她。這家族的最後一人——孫女回來了,回到那個老公館原來的所在地來了。野鳥在這兒狂叫,但是她卻安然地坐在這些馴良的家禽中間——她認識它們,它們也認識她。家禽格麗德再也沒有什麼要求。她很願意死去,而且她是那麼老,也可以死去。

  「墳墓啊!墳墓啊!」烏鴉叫著。

  家禽格麗德也得到了一座很好的墳墓,而這座墳墓除了這只老烏鴉——如果它還沒有死的話——以外,誰也不知道了。

  現在我們知道這個古老的公館,這個老家族和整個家禽格麗德一家的故事了。

  丹麥偉大的劇作家。見《丹麥人霍爾格》注14。

  1711年哥本哈根發生鼠疫,能逃的人都逃離了哥本哈根,留下的人很少能倖存。

  丹麥哥本哈根南面的一個大島。

  神聖三王節(Helligtrekonger Aften)是聖誕節第十二天的一個節日,在這一天東方的三個聖者——美爾卻(Melchior)、加斯巴爾(Gaspar)和巴爾達劄爾(Balthazar)特來送禮物給新生的耶穌。

  王島鐵勳章(Hosebaand af Jern paa Kongens Holm)是爵士最高的勳章。

  原文是「Grav! Grav!」這有雙關的意思:照字音則是模仿烏鴉叫的聲音;照字義則是「墳墓」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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