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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身漢的睡帽(2)


  這株樹在欣欣向榮地生長。茉莉也像這樣在生長。她是像一朵蘋果花那樣新鮮。可是安東欣賞這朵花的時間不長久。一切都起了變化!茉莉的父親離開了老家,到很遠的地方去了;茉莉也跟他一起去了。是的,在我們的這個時代裡,火車把他們的旅行縮短成為幾個鐘頭。但是在那個時候,從愛塞納哈向東走,到杜林吉亞最遠邊境上的一個叫做魏瑪的城市,卻需要一天一夜以上的時間。

  茉莉哭起來;安東也哭起來。他們的眼淚融成一顆淚珠,而這顆淚珠有一種快樂可愛的粉紅顏色,因為茉莉告訴他,說她愛他——愛他勝過愛華麗的魏瑪城。

  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在這期間他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由一個信差帶來的;另一封是由一個旅人帶來的。路途是那麼遙遠而又艱難,同時還要曲曲折折地經過許多城市和村莊。

  萊莉和安東常常聽人談起特裡斯丹和依蘇爾特的故事,而且他常常把這故事來比自己和茉莉。但是特裡斯丹這個名字的意義是在「苦難中生長的」;這與安東的情況不相合,同時他也不能像特裡斯丹那樣。想像「她已經忘掉了我」。但是依蘇爾特的確也沒有忘掉他的意中人:當他們兩人死後各躺在教堂一邊的時候,他們墳上的菩提樹就伸到教堂頂上去,把它們盛開的花朵交織在一起。安東覺得這故事很美麗,但是悲慘。不過他和茉莉之間的關係不可能是這樣悲慘的吧。於是他就唱出一個吟游詩人維特·馮·德爾·佛格爾外得所寫的一支歌:

  在荒地上的菩提樹下——!

  他特別覺得這一段很美麗:

  從那沉靜的山谷裡,從那樹林,

  哎哎喲!

  飄來夜鶯甜美的歌聲。

  他常常唱著這支歌。當他騎著馬走過深谷到魏瑪去看茉莉的時候,他就在月明之夜唱著並且用口哨吹著這支歌。他要在她意料不到的時候來,而他也就在她意料不到的時候到來了。茉莉用滿杯的酒,愉快的陪客,高雅的朋友來歡迎他;還為他準備好了一個漂亮的房間和一張舒服的床。然而這種招待跟他夢想的情形卻有些不同。他不理解自己,也不能理解別人;但是我們可以理解!一個人可能被請到一家去,跟這家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一個人可以一起跟人談話,像坐在馬車裡跟人談話一樣,可能彼此都認識,像在旅途上同行的人一樣——彼此都感到不方便,彼此都希望自己或者這位好同伴趕快走開。是的,安東現在的感覺就是這樣。

  「我是一個誠實的女子,」茉莉對他說,「我想親自把這一點告訴你!自從我們小的時候起,我們彼此有了許多變化——內在的和外在的變化。習慣和意志控制不了我們的感情。安東!我不希望叫你恨我,因為不久我就要離開此地。請相信我,我衷心希望你一切都好。不過叫我愛你——現在我所理解的對於男子的那種愛——那是不可能的了。你必須接受這事實。再會吧,安東!」

  安東也就對她說了「再會」。他的眼裡流不出什麼眼淚,不過他感到他不再是茉莉的朋友了,白熱的鐵和冰冷的鐵,只要我們吻它一下,在我們的嘴唇上所產生的感覺都是一樣的。他的心裡充滿了恨,也充滿了愛。

  他這次沒有花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回到愛塞納哈來了,但是這種飛快的速度已經把他騎著的那匹馬累壞了。

  「有什麼關係!」他說,「我也毀掉了。我要毀掉一切能使我記起她、荷萊姑娘或者那個女異教徒維納斯的東西,我要把那棵蘋果樹砍斷,把它連根挖起來,使它再也開不了花,結不了果!」

  可是蘋果樹倒沒有倒下來,而他自己卻倒下來了:他躺在床上發燒,起不來了,什麼東西可以使他再起床呢?這時他得到一劑藥,可以產生這樣的效果——一劑最苦的、會刺激他生病的身體和萎縮的靈魂的藥;安東的父親不再是富有的商人了。艱難的日子——考驗的日子——現在來到門前了。倒楣的事情像洶湧的海浪一樣,打進這曾經一度是豪富的屋子裡來。他的父親成了一個窮人。悲愁和苦難把他的精力折磨盡了。安東不能再老是想著他愛情的創傷和對茉莉的憤怒,他還要想點別的東西。他得成為這一家的主人——佈置善後,維持家庭,親自動手工作。他甚至還得自己投進這個茫茫的世界,去掙自己的麵包。

  安東到蔔列門去。他在那裡嘗到了貧窮和艱難日子的滋味。這有時使得他的心硬,有時使得他的心軟——常常是過於心軟。

  這世界是多麼不同啊!實際的人生跟他在兒時所想像的是多麼不同啊!吟游詩人的歌聲現在對他有什麼意義呢?那只不過是一種聲音,一種廢話罷了!是的,這正是他不時所起的感想;不過這歌聲有時在他的靈魂裡又唱起來,於是他的心就又變得溫柔了。

  「上帝的意志總是最好的!」他不免要這樣說。「這倒也是對的:上帝不讓我保留住茉莉的心,她不再真心愛我。好運既然離開了我,我們的關係發展下去又會有什麼結果呢?在她還沒有知道我破產以前,在她還想不到我的遭遇以前,她就放棄了我——這是上天給我的一種恩惠。一切都是為了一個最好的目的而安排的。這不能怪她——而我卻一直在恨她,對她起了那麼大的惡感!」

  許多年過去了。安東的父親死了;他的老屋已經有陌生人進去了。不過安東卻要再看到它一次。他富有的主人因了某些生意要派他出去;他的職務又使他回到他的故鄉愛塞納哈城來。那座古老的瓦爾特堡宮和它的一些石刻的「修士和修女」,仍然立在山上,一點也沒有改變。巨大的櫟樹把那些輪廓襯托得更鮮明,像在他兒時一樣。那座維納斯山赤裸裸地立在峽谷上,發著灰色的閃光。他倒很想喊一聲:「荷萊夫人喲,荷萊夫人喲,請把山門打開吧,讓我躺在我故鄉的土裡吧!」

  這是一種罪惡的思想;他劃了一個十字。這時有一隻小鳥在一個叢林裡唱起來;於是那支吟游詩人的歌又回到他心裡來了:

  在那沉靜的山谷裡,從那樹林,

  哎哎喲!

  飄來夜鶯甜美的歌聲。

  他現在含著眼淚來重看這座兒時的城市,他不禁記起了許多事情。他父親的房子仍然跟以前一樣,沒有改變;但是那個花園卻改觀了:現在在它的一邊開闢了一條小徑;他沒有毀掉的那棵蘋果樹仍然立在那兒,不過它的位置已經是在花園的外面,在小徑的另一邊。像往昔一樣,太陽照在這蘋果樹上,露珠落到它身上;它結了那麼多的果子,連枝丫都彎到地上來了。

  「它長得真茂盛!」他說。「它可會長!」

  雖然如此,它還是有一根枝子被折斷了。這是一隻殘忍的手做的事情,因為它離開路旁那麼近。

  「人們把它的花朵拆下來,連感謝都不說一聲。——他們偷它的果子,折斷它的枝條。我們談到這棵樹的時候,也可以像談到某些人一樣——當它在搖籃裡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它會到這步田地!它的生活在開始的時候是多麼光明啊!結果是怎樣呢?它被人遺棄了,忘掉了——一棵花園的樹,現在居然流落到荒郊,站在大路邊!它立在那兒沒有什麼東西保護它;它任人劫掠和折斷!它固然不會因此而死掉,但是它的花將會一年一年地變得稀少,它很快就會停止結果,最後——最後一切就都完了!」

  這是安東在這樹下所起的感想。這也是他在一個遙遠的國度裡,在哥本哈根的那個「小房子街」上的一座孤寂的木屋子裡,在許多夜裡,所起的感想。他被他富有的老闆——一個卜列門的商人——送到這兒來,第一個條件是不准他結婚。

  「結婚!哈!哈!」他對自己苦笑起來。

  冬天來得很早;外面凍得厲害。一陣暴風雪在外面呼嘯。凡是能呆在家裡的人都呆在家裡不出來。因此,住在對面的鄰居也沒有注意到安東有兩天沒有開過店門,他本人也沒有出現,因為在這樣的天氣裡,如果沒有必要的事情,誰會走出來呢?

  那是灰色的、陰沉的日子。在這些窗子的不是玻璃的房子裡,平時只有黎明和黑夜這兩種氣氛。老安東有整整兩天沒有離開過他的床,因為他沒有氣力起來。天氣的寒冷已經把他凍僵了。這個被世人遺忘了的單身漢在那兒,簡直沒有辦法照料自己了。他親自放在床邊的一個水壺,他現在連拿它的氣力都沒有。現在它裡面最後的一滴水已經喝光了。壓倒他的東西倒不是發燒,也不是疾病,而是衰老。在他睡著的那塊地方,他簡直被漫長的黑夜吞沒了。一隻小小的蜘蛛——可是他看不見它——在興高采烈地、忙忙碌碌地圍著他的身體織了一層蛛網。它好像是在織一面喪旗,以便在這老單身漢閉上眼睛的那天可以掛起來。

  時間過得非常慢、非常長,非常沉悶。他再沒有眼淚可流,他也不感到痛楚。他心裡也不再想起茉莉。他有一種感覺:這世界與它熙熙攘攘的聲音和他再沒有什麼關係——他仿佛是躺在世界的外面。誰也沒有想到他。他偶爾也感覺到有點饑渴。是的,他有這種感覺!但是沒有誰來送給他茶水——沒有誰。於是他想起那些饑餓的人;他想起聖伊麗莎白生前的事蹟。她是他故鄉和他兒童時代的守護神,杜林吉亞的公爵夫人,一個仁慈的少婦。她常常去拜訪最貧寒的小屋、帶食物和安慰給生病的人。她的一切虔誠的善行射進他的靈魂。他想起她帶給苦痛的人們安慰的話語,她替受難的人們裹傷,帶肉給饑餓的人吃,雖然她的嚴厲的丈夫常為這類的事情罵她。他記起那個關於她的傳說:她有一次提著滿滿一籃的食物和酒;這時監視著她的腳步的丈夫就走過來,生氣地問她提著的是什麼東西;她害怕得抖起來,她回答說她籃子裡盛的是她在花園裡摘下的玫瑰花朵;他把那塊白布從籃子上拉開,於是一件奇跡為這虔誠的婦人發生了:麵包、酒和這籃子裡的每件東西全都變成了玫瑰花!

  老安東平靜的心裡現在充滿了對於這位聖者的記憶。她現在就親身在他沮喪的面孔前面立著,在丹麥國土上這個簡陋木屋裡的、他的床邊立著。他把頭伸出來,凝望著她那對溫柔的眼睛,於是他周圍的一切就變成了玫瑰和陽光。是的,好像是玫瑰在展開花瓣,噴出香氣。這時他聞到一種甜蜜的、獨特的蘋果花的香味。於是他就看到一株開滿了花朵的蘋果樹;它在他頭上展開了一片青枝綠葉——這就是他和茉莉用蘋果子共同種的那株樹。

  這樹在他身上撒下它芬芳的花瓣,使他發熱的前額感到清涼,這些花瓣落到他乾渴的嘴唇上,像麵包和酒似地提起他的精神。這些花瓣落到他的胸膛上,他於是感到輕鬆,想安靜地睡過去。

  「現在我要睡了!」他對自己低聲說。「睡眠可以恢復精神。明天我將又可以起床了,又變得健康和強壯了。那才美呢,那才好呢!這株用真正的愛情所培養出來的蘋果樹,現在站在我面前,放射出天國的光輝!」

  於是他就睡去了。

  過了一天以後——這是他的店子關門的第三天——暴風雪停止了。對面的一個鄰居到他的木屋子裡來看這位一直還沒有露面的老安東。安東直直地躺在床上——死了——他的雙手緊緊地抓著他的那頂老睡帽!在他入殮的時候,人們沒有把這頂睡帽戴在他的頭上,因為他還有一頂嶄新的白帽子。

  他曾經流過的那些眼淚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這些淚珠變成了什麼呢?它們都裝在他的睡帽裡——真正的淚珠是沒有辦法洗掉的。它們留在那頂睡帽裡被人忘記了。不過那些舊時的回憶和舊時的夢現在保存在這頂「單身漢的睡帽」裡,請你不要希望得到這頂帽子吧。它會使你的前額燒起來,使你的脈搏狂跳,使你做起像真事一樣的夢來。安東死後戴過這帽子的第一個人就有這樣親身的體會,雖然已經時隔半個世紀。這個人就是市長本人。他有一個太太和11個孩子,而且生活得很好。他馬上就做了許多夢,夢到失戀、破產和艱難的日子。

  「乖乖!這帽子真是熱得燙人!」他說,趕快把它從腦袋上拉掉。

  一顆珠子滾出來,接著滾出第二顆,第三顆;它們滴出響聲,發出閃光。

  「一定是關節炎發作了!」市長說。「我的眼睛有些發花!」

  這是半個世紀以前愛塞納哈的老安東所撒下的淚珠。

  從來無論什麼人,只要戴上這頂睡帽,便會做出許多夢和看到許多幻影。他自己的生活便變成了安東的生活,而且成為一個故事;事實上,成為許多的故事。不過我們可以讓別人來講它們。我們現在已經講了頭一個。我們最後的一句話是。請不要希望得到那頂「老單身漢的睡帽」。

  這是中世紀一個傳奇故事中的兩個主角。特裡斯丹(Tristan)愛上了國王馬爾克的女兒依蘇爾特(Isolde)。因為皇后的嫉妒,他們不得結婚。

  維特·馮·德爾·佛格爾外得(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1170~1230?)是德國一個著名的抒情詩人和吟游詩人。他最著名的情詩是《在菩提樹下》(Unter der Lin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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