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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頸(2)


  他們住在一個木房子裡,共有兄弟三個。他們的大哥是一個水手。他昨天回家來告別,因為他要去作一次長途旅行。母親在忙著替他收拾旅途中要用的一些零碎東西。這天晚上他父親就要把行李送到城裡去,想要在別離前再看兒子一次,同時代表母親和他自己說幾句告別的話。行李裡還放有一瓶藥酒,這時孩子們恰巧拿著他們找到的那個更結實的大瓶子走進來。比起那個小瓶子來,這瓶子能夠裝更多的酒,而且還是能治消化不良的好燒酒,裡面浸有藥草。瓶子裡裝的不是以前那樣好的紅酒,而是苦味的藥酒,但這有時也是很好的——對於胃痛很好。現在要裝進行李中去的就是這個新的大瓶子,而不是原來的那個小瓶子。因此這瓶子又開始旅行起來。它和彼得·演生一起上了船。這就是那個年輕的大副所乘的一條船。但是他沒有看到這瓶子。的確,他不會知道,或者想到,這就是曾經倒出酒來、祝福他訂婚和安全回家的那個瓶子。

  當然它裡面沒有好酒,但是它仍然裝著同樣好的東西。每當彼得·演生把它取出來時,他的朋友們總把它叫做「藥店」。它裡面裝著好藥——治腹痛的藥。只要它還有一滴留下,它總是有用的。這要算是它幸福的時候了。當塞子擦著它的時候,它就唱出歌來。因此它被人叫做「大百靈鳥——彼得·演生的百靈鳥」。

  漫長的歲月過去了。瓶子呆在一個角落裡,已經空了。這時出了一件事情——究竟是在出航時出的呢,還是在回家的途中出的,它說不大清楚,因為它從來沒有上過岸。暴風雨起來了,巨浪在沉重地、陰森地顛簸著,船在起落不定。主桅在斷裂;巨浪把船板撞開了;抽水機現在也無能為力了。這是漆黑的夜。船在下沉。但是在最後一瞬間,那個年輕的大副在一頁紙上寫下這樣的字:「願耶穌保佑!我們現在要沉了!」他寫下他的未婚妻的名字,也寫下自己的名字和船的名字,便把紙條塞在手邊這只空瓶子裡,然後把塞子塞好,把它扔進這波濤洶湧的大海裡去。他不知道,它曾經為他和她倒出過幸福和希望的酒。現在它帶著他的祝福和死神的祝福在浪花中漂流。

  船沉了,船員也一起沉了。瓶子像鳥兒似地飛著,因為它身體裡帶著一顆心和一封親愛的信;太陽升起了,又落下了。對瓶子說來,這好像它在出生時所看見的那個紅彤彤的熔爐——它那時多麼希望能再跳進去啊!

  它經歷過晴和的天氣和新的暴風雨。但是它沒有撞到石礁,也沒有被什麼鯊魚吞掉。它這樣漂流了不知多少年,有時漂向北,有時漂向南,完全由浪濤的流動來左右。除此以外,它可以算是獨立自主了;但是一個人有時也不兔對於這種自由感到厭倦起來。

  那張字條——那張代表戀人同未婚妻最後告別的字條,如果能到達她手中的話,只會帶給她悲哀;但是那雙白嫩的、曾在訂婚那天在樹林中新生的草地上鋪過桌布的手現在在什麼地方呢?那毛皮商的女兒在哪兒呢?是啊,那塊土地,那塊離她的住所最近的陸地在哪兒呢?瓶子一點也不知道;它往前漂流著,漂流著;最後漂流得厭倦了,因為漂流究竟不是生活的目的。但是它不得不漂流,一直到最後它到達了陸地——到達一塊陌生的陸地。這兒人們所講的話,它一句也聽不懂,因為這不是它從前聽到過的語言。一個人不懂當地的語言,真是一件很大的損失。

  瓶子被撈起來了,而且也被檢查過了。它裡面的紙條也被發現了,被取了出來,同時被人翻來覆去地看,但是上面所寫的字卻沒有人看得懂。他們知道瓶子一定是從船上拋下來的——紙條上一定寫著這類事情。但是紙上寫的是什麼字呢?這個問題卻是一個謎。於是紙條又被塞進瓶子裡面去,而瓶子被放進一個大櫃子裡。它們現在都在一座大房子裡的一個大房間裡。

  每次有生人來訪的時候,紙條就被取出來,翻來覆去地看,弄得上面鉛筆寫的字跡變得更模糊了,最後連上面的字母也沒有人看得出來了。

  瓶子在櫃子裡呆了一年,後來被放到頂樓的儲藏室裡去了,全身都佈滿了灰塵和蜘蛛網。於是它就想起了自己的幸福的時光,想起它在樹林裡倒出紅酒,想起它帶著一個秘密、一個音信、一個別離的歎息在海上漂流。

  它在頂樓裡待了整整20年。要不是這座房子要重建的話,它可能待得更長。屋頂被拆掉了,瓶子也被人發現了。大家都談論著它,但是它卻聽不懂他們的話,因為一個人被鎖在頂樓裡決不能學會一種語言的,哪怕他待上20年也不成。

  「如果我住在下面的房間裡,」瓶子想,「我可能已經學會這種語言了!」

  它現在被洗刷了一番。這的確是很必要的。它感到透亮和清爽,真是返老還童了。但是它那麼忠實地帶來的那張紙條,已經在洗刷中被毀掉了。

  瓶子裝滿了種子:它不知道這是些什麼種子。它被塞上了塞子,包起來。它既看不到燈籠,也看不到蠟燭,更談不上月亮和太陽。但是它想:當一個人旅行的時候,應該看一些東西才是。但是它什麼也沒有看到,不過它總算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它旅行到了目的地,並且被人從包中取出來了。

  「那些外國人該是費了多少麻煩才把這瓶子包裝好啊!」它聽到人們講;「它早就該損壞了。」但是它並沒有損壞。

  瓶子現在懂得人們所講的每一個字:這就是它在熔爐裡、在酒商的店裡、在樹林裡、在船上聽到的、它能懂得的那種唯一的、親愛的語言。它現在回到家鄉來了,對它來說,這語言就是一種歡迎的表示。出於一時的高興,它很想從人們手中跳出來。在它還沒有覺得以前,塞子就被取出來了,裡面的東西倒出來了,它自己被送到地下室去,扔在那兒,被人忘掉。什麼地方也沒有家鄉好,哪怕是待在地下室裡!瓶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在這兒待了多久:因為它在這兒感到很舒服,所以就在這兒躺了許多年。最後人們到地下室來,把瓶子都清除出去——包括這個瓶子在內。

  花園裡正在開一個盛大的慶祝會。閃耀的燈兒懸著,像花環一樣;紙燈籠射出光輝,像大朵透明的鬱金香。這是一個美麗的晚上,天氣是晴和的,星星在眨著眼睛。這正是上弦月的時候;但是事實上整個月亮都現出來了,像一個深灰色的圓盤,上面鑲著半圈金色的框子——這對於眼睛好的人看起來,是一個美麗的景象。

  燈火甚至把花園裡最隱蔽的小徑都照到了:最低限度,照得可以使人找到路。籬笆上的樹葉中間立著許多瓶子,每個瓶裡有一個亮光。我們熟識的那個瓶子,也在這些瓶子中間。它命中註定有一天要變成一個瓶頸,一個供鳥兒吃水的小盅。

  不過在一時間,它覺得一切都美麗無比:它又回到綠樹林中,又在欣賞歡樂和慶祝的景象。它聽到歌聲和音樂,聽到許多人的話聲和低語聲——特別是花園裡點著玻璃燈和種種不同顏色的紙燈籠的那塊地方。它遠遠地立在一條小徑上,一點也不錯,但這正是使人感到了不起的地方。瓶子裡點著一個火,既實用,又美觀。這當然是對的。這樣的一個鐘頭可以使它忘記自己在頂樓上度過的20年光陰——把它忘掉也很好。

  有兩個人在它旁邊走過去了。他們手挽著手,像多少年以前在那個樹林裡的一對訂了婚的戀人——水手和毛皮商人的女兒。瓶子似乎重新回到那個情景中去了。花園裡不僅有客人在散步,而且還有許多別的人到這兒來參觀這良辰美景。在這些人中間有一位沒有親戚的老小姐,不過她並非役有朋友。像這瓶子一樣,她也正在回憶那個綠樹林,那對訂了婚的年輕人。這對年輕人牽涉到她,跟她的關係很密切,因為她就是兩人中的一個。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這種時刻,一個人是永遠忘記不了的,即使變成了這麼一個老小姐也忘記不了。但是她不認識這瓶子,而瓶子也不認識她;在這世界上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又一次次地碰到一起。他們倆就是如此,他們現在又在同一個城市裡面。

  瓶子又從這花園到一個酒商的店裡去了。它又裝滿了酒,被賣給一個飛行家。這人要在下星期天坐著氣球飛到空中去。有一大群人趕來觀看這個場面;還有一個軍樂隊和許多其他的佈置。和一隻活兔子一起待在一個籃子裡的瓶子,看到了這全部景象。兔子感到非常恐慌,因為它知道自己要升到空中去,然後又要跟著一個降落傘落下來。不過瓶子對於「上升」和「下落」的事兒一點也不知道;它只看到這氣球越鼓越大,當它鼓得不能再鼓的時候,就開始升上去了,越升趨高,而且動盪起來。系著它的那根繩子這時被剪斷了。這樣它就帶著那個飛行家、籃子、瓶子和兔子航行起來。音樂奏起來了,大家都高呼:「好啊!」

  「像這樣在空中航行真是美妙得很!」瓶子想。「這是一種新式的航行;在這上面無論如何是觸不到什麼暗礁的。」

  成千成萬的人在看這氣球。那個老小姐也抬頭向它凝望。她立在一個頂樓的窗口。這兒掛著一個鳥籠,裡面有一隻小蒼頭燕雀。它還沒有一個水盅,目前只好滿足於使用一個舊杯子。窗子上有一盆桃金娘。老小姐把它移向旁邊一點,免得它落下去,因為她正要把頭伸到窗子外面去望。她清楚地看到氣球裡的那個飛行家,看到他讓兔子和降落傘一起落下來,看到他對觀眾乾杯,最後把酒瓶向空中扔去。她沒有想到,在她年輕的時候,在那個綠樹林裡的歡樂的一天,她早已看到過這瓶子為了慶祝她和她的男朋友,也曾經一度被扔向空中。

  瓶子來不及想什麼了,因為忽然一下子升到這樣一個生命的最高峰,它簡直驚呆了。教堂塔樓和屋頂躺在遙遠的下面,人群看起來簡直渺小得很。

  這時它開始下降,而下降的速度比兔子快得多。瓶子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頭,覺得非常年輕,非常自由自在。它還裝著半瓶酒,雖然它再也裝不了多久。這真是了不起的旅行!太陽照在瓶子上;許多人在看著它。氣球已經飛得很遠了,瓶子也落得很遠了。它落到一個屋頂上,因此跌碎了。但是碎片產生出一種動力,弄得它們簡直靜止不下來。它們跳,滾,一直落到院子裡,跌成更小的碎片。只有瓶頸算是保持完整,像是用金剛鑽鋸下來的一樣。

  「把它用做鳥兒的水盅倒是非常合適!」住在地下室的一個人說。但是他既沒有鳥兒,也沒有鳥籠。只是因為有一個可以當作水盅用的瓶頸就去買一隻鳥和一個鳥籠來,那未免太不實際了。但是住在頂樓上的那位老小姐可能用得著它。於是瓶頸就被拿到樓上來了,並且還有了一個塞子。原來朝上的那一部分,現在朝下了——當客觀情勢一變的時候,這類事兒是常有的。它裡面盛滿了新鮮的水,並且被系在籠子上,面對著小鳥。鳥兒現在正在唱歌,唱得很美。

  「是的,你倒可以唱歌!」瓶頸說。

  它的確是了不起。因為它在氣球裡待過——關於它的歷史,大家知道的只有這一點。現在它卻是鳥兒的水盅,吊在那兒,聽著下邊街道上的喧鬧聲和低語聲以及房間裡那個老小姐的講話聲:一個老朋友剛才來拜訪她,她們聊了一陣天——不是關於瓶頸,而是關於窗子上的那棵桃金娘。

  「不,花兩塊大洋為你的女兒買一個結婚的花環,的確沒有這個必要!」老小姐說。「我送給你一個開滿了花的、美麗的花束吧。你看,這棵樹長得多麼可愛!是的,它就是一根桃金娘枝子栽大的。這枝子是你在我訂婚後的第一天送給我的。那年過去以後,我應當用它為我自己編成一個結婚的花環。但是那個日子永遠也沒有到來!那雙應該是我一生快樂和幸福的眼睛閉上了。他,我親愛的人,現在睡在海的深處。這棵桃金娘已經成了一棵老樹,而我卻成了一個更老的人。當它凋零了以後,我摘下它最後的一根綠枝,把它插在土裡,現在它長成了一株樹。現在你可以用它為你的女兒編成一個結婚的花環,它總算碰上一次婚禮,有些用處!」

  這位老小姐的眼裡含有淚珠。她談起她年輕時代的戀人,和他們在樹林裡的訂婚。她不禁想起了那多次的乾杯,想起了那個初吻——她現在不願意講這事情了,因為她已經是一個老小姐。她想起了的事情真多,但是她卻從沒有想到在她的近旁,在這窗子前面,就有那些時光的一個紀念物:一個瓶頸——這瓶子當它的塞子為了大家的於杯而被拔出來的時候,曾經發出過一聲快樂的歡呼。不過瓶頸也沒有認出她,因為它沒有聽她講話——主要是因為它老在想著自己。

  這是一種酒名,原文是Lacrymae christi。

  指她的未婚夫。

  按照丹麥的風俗,一個女子結婚時,要戴一個用桃金娘編成的花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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