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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雞人格瑞得的一家


  看雞人格瑞得是住在那座體面的地主莊園中的唯一的人,這房子是專為雞鴨修建的。這所房子位於古老騎士莊園所在地。那個莊園有塔、鋸齒形的山牆、護莊溝堤和吊橋。不遠的地方是一片無人經管的樹林和灌木叢,這裡曾是花園,它一直伸展到一個大湖邊上,這湖現在已成了沼澤。白嘴鴉、烏鴉和寒鴉在老樹上叫著,多得密密麻麻。它們的數量從來沒有減少過,儘管人們射殺它們,可不久它們又多了起來,住在雞房裡的人都可以聽到它們的聲音。雞房裡坐著看雞人格瑞得,小鴨子在她的木鞋上跑來跑去。每只小雞、每只小鴨剛從蛋裡鑽出來她就認識了它們,她很為自己的雞鴨驕傲,也為那所為雞鴨修建的體面房子驕傲。她的小屋清潔整齊,女主人這樣要求,這房子是屬￿女主人的。她常常帶著穿著講究、體面的客人來,讓客人們參觀她稱為的「雞鴨營房」。房子裡有衣櫃和安樂椅,是的,有一個櫃子,上面擺了一個擦得鋥亮的銅盤;盤子上刻著「格魯伯」這幾個字,這正是在這個騎士莊園裡住過的那個古老高貴的家族的姓。銅盤是人們在這裡挖掘的時候發現的。這個小教區的牧師說它只是一個古時的紀念品,別無其他價值。牧師很瞭解這個地方及其歷史;他讀過許多書,有不少的知識,他的抽屜裡有許多手稿。他對古代有很豐富的知識,不過最老的烏鴉可能知道得還要多,用它們的語言講這些事,然而那是烏鴉的語言,不管牧師多麼聰明,他也聽不懂。

  一個炎熱的夏天過去後,沼澤地上就浮現一層水汽,於是在白嘴鴉、烏鴉和寒鴉飛來飛去的那些老樹前,好像出現了一個大湖,當年騎士格魯伯生活在這裡的時候,那座古老的有厚厚的紅牆的莊園還存在的時候,人們見過這種情景。那時,拴狗的鏈子一直拖到大門口。穿過塔便可以進入一個石頭鋪的走廊,然後進屋子,窗子很窄,窗框也很小,就連常跳舞的大廳裡也是如此。不過到了格魯伯的最後一代,人們不記得舉行過舞會了,然而這裡還留下一個古老的矮銅鼓,是伴奏用的樂器。這裡有一個雕刻得很精緻的櫃子,裡面放著許多珍稀的花莖,因為格魯伯夫人很喜歡園藝,很愛惜樹木和各種植物。她的丈夫則更喜歡騎馬到外面去打狼和野豬,每次他的小女兒瑪莉亞總要跟著他去。她才五歲,神氣地騎在自己的馬上,用烏黑的大眼睛向四處張望。她的樂趣是用鞭子抽打獵犬;她的父親更願意她用皮鞭抽打趕來看這個場面的農民男孩。

  緊靠著莊園的一間土屋中住著一個農民,他有一個兒子,叫索昂,和那位高貴的小姑娘的年紀相仿。他會爬樹,總是爬到樹上去為她刨鳥窩。鳥兒竭力地喊叫,最大的一隻鳥啄了他的眼睛,鮮血直流;人們以為那只眼睛瞎了,但是眼卻沒有損傷。瑪莉亞·格魯伯稱他為她的索昂,這是一件大好事,這對他的父親,可憐的約恩來說很有好處。有一天他幹了錯事,要受到騎木馬的懲罰。木馬立在院子裡,它由四根粗木棍作腿,一塊窄木板算是馬背;約恩要分開雙腿騎在上面,在腳上還要吊上幾塊很重的磚頭,好讓他騎得不那麼輕鬆。他一臉苦相。索昂哭了,向小瑪莉亞求情。她馬上便請求把索昂的父親放下來,大家不聽她的,她便在石板地上跺腳,扯著父親的襯衣袖子,把袖子都扯撕了。她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她的願望得到了滿足,索昂的父親被解下來。格魯伯夫人走了過來,撫摸著自己女兒的頭髮,用溫柔的眼望著她,瑪莉亞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她願和獵犬在一起,而不願跟著母親穿過花園向湖邊走去。湖上的睡蓮已經結了骨朵,香蒲草和蘆葦在燈芯草叢中搖曳;母親望著這一片豐饒和清新的植物。「多麼賞心悅目啊!」她說道。當年花園中有一棵很珍稀的樹,是她親手栽的。「血山毛櫸」是它的名字。它是樹叢中的「黑人」,它的葉子顏色就是那麼深。它需要強烈的陽光,否則,長期在蔭處它便像其他的樹一樣綠而失去自己的特徵。在高大的栗子樹上,正如在灌木叢和綠草坪上一樣,有許多鳥巢。鳥兒似乎知道在這裡它們受到了保護,沒有人敢在這裡放槍。

  小瑪莉亞和索昂來到這裡,我們都知道他會爬樹,蛋和剛出絨毛的小鳥都被掏了出來。鳥兒在不安和驚恐中亂飛,大大小小都在飛!田裡的土鳧,大樹上的白嘴鴉、烏鴉和寒鴉叫個不停,這叫聲和它們的後代如今的叫法一個樣。

  「你們在幹什麼,孩子們!」溫柔的夫人喊道,「幹這種事是缺德的呀!」

  索昂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裡,那位高貴的小姐也覺得難為情。不過她馬上簡短而生氣地說:「我是為了爸爸!」

  「走吧!走吧!」那些又黑又大的鳥喊道,飛走了;可是第二天又回來了,因為它們的家在這裡。

  但是那位安詳、溫柔的夫人在這兒沒住多久,上帝把她召去了,和上帝在一起比起住在莊園裡更令她有歸家之感。她的屍體被運往教堂的時候,教堂的鐘聲莊嚴的鳴響著,窮人的眼睛都濕了,因為她待他們很好。

  她去世以後,沒有人照管她的花草樹木,花園荒蕪了。格魯伯先生是一個硬心腸的人,人們都這麼說。但是他的女兒儘管很小,卻能駕馭他;他不得不笑,她的願望便能得到滿足。現在她十二歲了,長得很結實;她的那雙黑眼睛總是盯著人,騎起馬來跟小夥子一樣,放起槍來就像一個老練的獵手。

  後來,最高貴的賓客來這裡造訪,這是年輕的國王和他的異母兄弟及朋友烏裡克·腓德烈·谷倫呂弗先生;他們要在這裡獵取野豬,還要在格魯伯先生的莊園裡住一晝夜。谷倫呂弗先生在餐桌上和瑪莉亞·格魯伯坐在一起,捧著她的頭親吻了一下,就好像他們原是一家人似的。可是她卻在他的腮上打了一巴掌,說她受不了他。人們一陣大笑,好像很開心。

  也可能正是這樣的。因為五年以後,瑪莉亞滿十七歲的時候,有差人送信來,谷倫呂弗先生向高貴的小姐求婚;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他在這個國家裡算得上是最高貴、最瀟灑的人了!」格魯伯先生說道。「這是不好回絕的。」

  「我對他不大在意!」瑪莉亞·格魯伯說道,不過她沒有拒絕這位坐在國王旁的全國最高貴的男人。

  銀器、毛呢和絲綢裝上船運往哥本哈根;她從陸上到那裡用了十天時間。裝嫁妝的船不是遇到逆風就是沒有風,用了四個月才到達那裡。待行裝運到時,谷倫呂弗夫人已經離開了。

  「我寧可躺在麻袋上,也不願睡在他的絲綢床上!」她說道。「我願意赤腳走路也不願和他一起坐在高頭大馬拉的車子裡。」

  十一月某一天的夜晚,兩個婦人騎馬來到了奧胡斯城。這是谷倫呂弗的夫人瑪莉亞·格魯伯和她的使女。她們是從維勒來的,是從哥本哈根乘船到維勒的。她們騎馬到了格魯伯先生的石建莊園裡。他對這次來訪很不高興,對她說了一些很不入耳的話。不過他還是讓她住進一間屋子裡,給了她美味的早餐,但沒有對她說好話。父親對她的態度很兇狠,是她所不習慣的。她的性情也不溫和,既然你罵了我,我也要對你喊叫。她的確狠狠地回敬了他,又怨又恨地講到了她的丈夫,她不願和他生活在一起,加之她太溫順太謙讓了。這樣過了一年,這一年過得並不舒心。父女之間惡語相加,這本是不該有的事情。惡言結惡果,結果如何呢?

  「我們兩人無法在一起生活下去了!」有一天,父親這樣說道。「搬到咱們的舊莊子裡去吧!可是,你最好把自己的舌頭咬斷,而不要到處造謠!」

  這梓,兩人分手了。她和她的使女搬到了老莊子裡——她出生和被撫養大的地方。她的溫柔而虔誠的母親就在教堂的墓地中安息。莊園裡住著一位年老的看莊人,他是這兒唯一的人。房子裡掛著蜘蛛網,佈滿了厚厚的灰塵,顯得很暗。花園成了荒園,葎草和旋花在樹木和灌木叢之間交織成網,蕁麻和毒參長得又高又粗。「血山毛櫸」被別的樹擋住,見不到一點陽光;它的葉子現在已經變成綠色,和普通樹一樣,那份榮耀已經喪失了。數不清的白嘴鴉、烏鴉和寒鴉在高大的栗子樹上飛來飛去,一通喊叫,好像有重要的消息要互相通報:她又回到這裡來了,曾叫人偷它們的蛋和孩子的那個女孩又回來了。那個親手偷東西的賊現在在爬一棵沒有葉子的樹。——高高地坐在桅杆上,他要是不聽話,繩索便會結結實實地抽在他身上。

  這些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牧師講的。他翻閱書籍和劄記,把它們整理一番,抽屜裡還藏著許多許多的手稿。

  「世界上的事都總有興衰!」他說,「聽起來很稀奇!」——我們想聽瑪莉亞·格魯伯的遭遇,不過也沒有忘記看雞人格瑞得。她坐在我們時代的漂亮的雞屋裡,瑪莉亞·格魯伯則在她那個時代生活在這裡,不過她的心思和老看雞人格瑞得卻不一樣。

  冬天過去了,春天、夏天過去了,蕭瑟多風的秋天來到了,刮來了潮濕和寒冷的海霧。莊子裡的生活很孤獨,令人厭倦。

  後來,瑪莉亞·格魯伯拿起了槍,跑到了矮草叢生的荒地裡打野兔、打狐狸,碰到什麼鳥便打什麼鳥。在那邊,她不止一次遇到諾爾貝克出身高貴的帕勒·杜爾先生,他也帶著槍和獵犬。他的身材高大,長得很魁梧,他們在一起談話的時候,他總要炫耀這點。他可以和菲因島上伊爾斯考莊園已經過世的勃洛肯胡斯先生比一比,這位勃洛肯胡斯先生的力量在當時還被傳為美談呢。——帕勒·杜爾先生模仿他,讓人在自己的莊園的大門上拴上一條鏈子,鎖著一條獵狗,他打完獵回家,便要拉住鏈子,扯得馬從地上立起來,然後吹起號角。

  「請您自己來看一看吧,瑪莉亞夫人!」他說道。「諾爾貝克的空氣是十分新鮮的!」

  她究竟是什麼時候去了他的莊園,劄記上沒有寫。不過,在諾爾貝克教堂的蠟燭臺上寫著這樣的話,說這些燭臺是諾爾貝克霍維茲戈的帕勒·杜爾和瑪莉亞·格魯伯贈送的。帕勒·杜爾有著魁梧的身材,強壯有力。他喝起酒來像塊吸水的海綿,是一隻裝不滿的桶。他打起鼾來像一窩豬。他的臉上看上去又紅又腫。

  「蠢傢伙,笨傢伙!」帕勒·杜爾夫人——格魯伯先生的女兒這麼說。沒有多久她便厭煩了那種生活,但這並不能使生活好起來。

  有一天餐桌擺好了,飯菜也涼了,帕勒·杜爾獵狐狸去了,夫人也不見蹤影。——帕勒·杜爾半夜回到家裡,但杜爾夫人沒有回來,第二天早晨也沒有回來。她從諾爾貝克走了,既不打個招呼,也不告辭,就騎馬走了。

  那天灰暗、潮濕,風很涼,她的頭上飛過一群呱呱叫的黑鳥,它們不像她那樣無家可歸。

  她先往南走,一直接近了德國的邊界。她用兩隻嵌著寶石的戒指換了錢,又往東走去,接著又折回向西邊走去。她漫無目的,對一切都十分惱怒,連對上帝她也感到生氣,她的心情就是這麼壞。沒過多久,她的體力耗盡了,連抬腳都很困難。她倒在了草地上,一隻土鳧從巢裡飛出來,這只鳥像平常那樣叫喊起來:「你這個賊,你這個賊!」她從來沒有偷過鄰居的東西。不過,當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她讓別人從窩裡掏過小鳥;現在她想起了這件事。

  她從躺著的地方可以看到海灘上的沙丘;那邊住著漁民,可是她沒力氣到那邊,她病得很厲害。白色的大海鷗在她的頭上飛著、叫喊著、就像在家鄉花園上空飛過的白嘴鴉、烏鴉和寒鴉的叫聲。鳥兒飛得離她很近,最後她覺得它們變成了黑團。不過,這時她的眼前已經是黑夜了。

  待到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被人抱了起來,一個魁梧健壯的男子用胳臂把她托住。她望著他那滿是鬍子的臉,他的一隻眼上有一個疤痕,眉毛就像是被分成兩半。他把她抱上了船——她就這麼可憐。在船上,他被船主責備了一番。第二天船開走了,瑪莉亞·格魯伯沒有回到岸上;就是說,她隨船去了。不過誰知道她會不會回來呢?是啊,但在什麼時候回到那裡呢?

  關於這些牧師也能夠講上一番,但這不是他自己拼湊起來的故事,他是從一本可靠的古書上讀到這一段奇特的經歷的。這本書我們可以自己去取來讀的。丹麥的歷史學家路茲維·霍爾格寫下了許多值得一讀的書和有趣的戲劇,從這些書中我們可以很好地瞭解他的時代和那個時代的人。他在他的信中講到了瑪莉亞·格魯伯,講到他在哪裡、是如何遇到她的。這是很值得一聽的,可是不要為此而忘記了看雞人格瑞得,她在這講究的雞屋裡生活得很愜意。

  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了。

  鼠疫在哥本哈根肆虐著,那是1711年。丹麥王后動身回到她的德國娘家,國王離開了國家的首都,凡是能跑掉的人都跑掉了。大學生們儘管能免費住宿膳食,也都逃出了城。學生之中的一位,留在皇家學生宿舍所謂的「波克學舍」的最後一位也離開了。那是清晨兩點鐘,他帶上他的行囊,行囊裡裝的書和筆記遠比衣服還多,城裡彌漫著粘濕的霧。他走過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屋門、大門上盡畫著叉,表示裡面不是有人染上了鼠疫,便是人已經死光。從「圓塔」到王宮的那條「商人街」也空無一人。這時一輛很大的運載屍體的馬車隆隆地駛了過去。馬車夫揮舞著鞭子,馬兒飛奔著,車上都是屍體。年輕大學生用手捂住了臉,拼命地聞著酒精,這酒精是他用一塊海綿蘸上裝在一個小銅匣子裡的。從街上的一個酒館裡傳來了一陣嘈雜的鬧聲、歌聲和令人聽了很不舒服的笑聲,這些人用飲酒消磨長夜,想忘卻死亡已經來到了門前,就要把他們裝上運屍車陪伴屍體。大學生匆匆跑上王宮前的那座橋,水上停著幾隻小船,其中的一隻正解纜要離開這個瘟疫流行的城市。

  「若是上帝還讓我們活下去,而我們又碰上順風的話,我們要駛向法爾斯特的格陵松去!」船主問這位想搭船的大學生叫什麼名字。

  「路茲維·霍爾格。」大學生說道。那時這個名字和其他任何名字一樣,而現在是丹麥最值得驕傲的名字之一,那時他只不過是一個無人知曉的年輕學生。

  船從王宮前駛過,當它駛進寬闊的水面時,天還沒有亮。一陣輕風吹過,船帆鼓了起來。那位年輕學生臉朝向清風墜入了睡鄉,這正是最不可取的事。

  第三天早晨,船已停泊在法爾斯特島外。

  「你們在這兒認識什麼人可以讓我少花點錢住下嗎?」霍爾格問船長。

  「我想你可以到波爾胡瑟擺渡婦人那裡去,」他說道。「要是你很懂禮貌的話,她的名字是索昂·索昂森·默勒媽媽!不過,她可能很粗暴,如果你對她太好了的話!她的男人因為行為越軌被捕了,她自己在擺渡,她的拳頭可有勁兒呢!」大學生背起了行囊來到了渡口小屋。屋門沒有上鎖,門閂是打開的。他走進一間鋪了地磚的屋子。這裡有一條寬凳,上面有一床皮褥子,這要算是屋子裡最值錢的東西了。寬凳上拴著一隻白母雞,旁邊有幾隻小雞。雞把水盆打翻了,水流得滿地都是。這裡沒有人,隔壁房間裡也沒有人,只有一個搖籃,裡面有一個嬰兒。渡船回來了,上面只坐著一個人,是男是女很難說。那人披著一件很大的披風,頭上戴著一頂口袋似的大帽子。船靠岸了。

  來人是一位婦女,她走進屋子。當她直起腰來的時候,她的樣子很體面,黑眉毛下長著一雙很有神采的眼睛。她就是索昂媽媽,擺渡的婦人:白嘴鴉、烏鴉和寒鴉會叫她另外一個我們更熟悉的名字。

  看上去她很憂鬱,而且不喜歡說話,不過她說的話總夠表示出她的允諾了:如果哥本哈根的疫情無好轉,大學生可以在這裡長期住下去,在她這裡搭夥。

  時常有一兩個很像樣的人從附近的鎮子來這裡。來的人有做刀子的弗朗斯,有好管閒事的西沃爾,他們在渡口的屋子裡喝上一劄啤酒,還和大學生討論問題。大學生是一位能幹的年輕人,懂自己的專業,正如他們所說的那樣,他學希臘文和拉丁文,熟悉那方面的知識。

  「一個人懂得的東西越少,受到的壓力就越小!」索昂媽媽說道。

  「你的日子可真艱難!」霍爾格說道。一天,她用很濃的堿水刷衣服,還自己動手劈樹疙瘩當柴燒。

  「別管我的事!」她回答道。

  「你從小就這樣操勞嗎?」

  「你看看我的手就知道了!」她說道,同時讓他看她那兩隻細小、粗糙而強壯的手,指甲都磨禿了。「你不是有什麼都能看懂的本事嗎?」

  聖誕節的時候,下起了漫天大雪。寒氣一陣比一陣冷,風刮得十分刺骨,就像它帶有硝鏹水可以把人的臉洗一番。索昂媽媽不在乎這些,她用大衣裹住自己,把帽子嚴嚴地扣在頭上。下午,天早早就黑了下來。她在火上添了些柴和泥炭,坐下補襪子,這種事是沒有人幫她做的。到了晚上,她對大學生講的話比平常多了一點兒;她講到了她的男人。

  「他打死了德拉厄爾的一個船主——並不是故意的,為此他被鏈子鎖著送到霍爾門去做三年苦工。因為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水手,所以法律就要制裁他。」

  「法律對地位高的人也有效。」霍爾格說道。

  「鬼話!」索昂媽媽說道,呆呆地望著火。接著她又說了起來。「你聽說過凱恩·呂克嗎,他讓人把一座教堂拆了,牧師麥斯在佈道壇上說了些不滿的話,他便讓人把麥斯先生捆了起來,用鏈子鎖住,然後組織了一個法庭,判決他砍頭,頭也真的被砍掉了。那並不是什麼無意的行為,然而當時凱恩·呂克卻一點事兒也沒有!」

  「在他那個時代他有特權!」霍爾格說道,「現在我們已經跨過那個時代了!」

  「這種鬼話只有你才相信!」索昂媽媽說道,站起身來,走進裡面的小屋,那個叫「丫頭」的嬰孩睡在裡面,她把她撒了尿,又把她放下,接著為大學生把寬凳鋪好。他有皮褥子,他比她怕冷,雖然他出生在挪威。

  新年早晨是一個大晴天,夜裡凍了冰,而且凍得很厲害,落下的雪花都凍硬了,人可以在上面走。城裡教堂的鐘敲響了,大學生穿上他的呢子大衣進城去。

  大群白嘴鴉、烏鴉和寒鴉,在擺渡人的屋子上飛著大聲地亂叫,叫聲弄得人們幾乎聽不到教堂的鐘聲。索昂媽媽站在屋外,在銅壺裡裝滿了雪,她要把壺放到火上,融化出飲用的水,她抬頭看著鳥群,產生了她自己的想法。

  大學生霍爾格走到教堂,在進城和回家時他都經過住在城門旁的愛管閒事的西沃特家。他被請進去,喝了一杯加了糖漿和薑汁的熱啤酒。他們談到了索昂媽媽,不過這位愛管閒事的人知道關於她的事情不多,的確沒有多少人知道。她不是法爾斯特的人,他說,她曾經有點錢。她的男人是一個普通的水手,性情很暴躁,打死了德拉厄爾的船主。「他打老婆,然而她護著他。」

  「我可受不了這種事!」愛管閒事的人的妻子說道。「我也是體面家庭出來的!我父親是給國王織襪子的!」

  「所以你才和國王的政府官員結了婚。」霍爾格說道,對她和對那位愛管別人閒事的人鞠了個躬。

  到了主顯節夜,索昂媽媽為霍爾格點燃了主顯節燭;就是說三支油燭,是她自己澆的。

  「每個男的一支蠟燭!」霍爾格說道。

  「每個男人?」婦人說道,然後呆呆地望著他。

  「東方來的那三個聖人每人一支!」霍爾格說道。

  「是這樣的!」她說道,默默不語地過了很久。但是在這個主顯節之夜,他卻知道了比以灑多得多的東西。

  「你對你嫁的那個男人的情意很深,」霍爾格說道;「可是人們說他每天都打你。」

  「這是我自己的事,跟別人沒有關係!」她回答道。「小時候要是我這樣被打,對我有好處。現在我挨打,是因為我小時候的罪孽。他對我有多麼好,我是知道的。」她站起來。「我生病倒在空曠的荒地上,誰也不願管我,大概只有白嘴鴉和烏鴉會來啄我,是他把我抱在他的懷裡,由於他把我帶到船上,還挨了一頓罵。我這個人向來不輕易生病,後來我恢復了健康。人各有自己的性格,索昂也有他的脾氣。你不能根據籠頭來判斷馬!和他在一起,我得到的生活的樂趣,比和所謂最瀟灑、國王臣民中最高貴的那個人生活在一起要好得多。我曾經和國王的異母兄弟谷倫呂弗總督結過婚;後來我又嫁給了帕勒·杜爾!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各有自己的性格,我也有我的。說起來話長,不過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於是她走出了房間。

  是瑪莉亞·格魯伯!她的命運竟是如此地奇異。她的生活中的主顯節沒能再過上幾個了,霍爾格記載她死於1716年6月。但是他沒有記敘:被人稱作索昂媽媽的人死在渡口屋子裡的時候,有一大群黑鳥飛到那個地方。它們沒有叫,似乎知道安葬死者時應該肅穆。這一點他不瞭解。她入土後,鳥兒便不見了。但是在同一天的晚上,在日德蘭那座舊莊園的上空可以看見不計其數的白嘴鴉、烏鴉和寒鴉,它們對著大叫,就像有什麼事要宣佈似的。也許是關於他,那個小時候掏它們的蛋和小鳥的農家孩子,在國王的島上獲得鐵勳章的他和關於淪為格倫松擺渡女人的貴族小姐的事。「呱!呱!」它們叫道。當那座舊莊園被拆掉的時候,它們的後代也這樣「呱!呱!」叫著。「它們現在還在叫,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叫的了!」牧師在講述這段歷史的時候說道:「族人已經死光了,莊園也被拆掉了。莊園原先所在的地方,現在建著那座很體面的雞屋,有閃光的耳房和看雞人格瑞得。她對自己美麗的住房感到高興,要不是住到這裡來,她就該被人送進濟貧院了。鴿子在她頭上咕咕叫,火雞在她周圍格格叫著,鴨子嘎嘎叫著。

  「沒有人認識她!」它們說道,「她沒有親戚。讓她住到這裡來,是別人的善行。她既沒鴨爸爸,也沒有雞媽媽,更沒有後代。」

  然而她是有親戚的。她不知道,雖然牧師的抽屜裡有許多劄記,他也不知道。只有一隻老烏鴉知道,它說起了這件事。它從它的母親和外祖母那裡聽到過有關看雞人格瑞得的母親和外祖母的事。這位外祖母我們也知道,她小時候曾騎馬路過吊橋,高傲地朝四周望著,就好像整個世界和所有的鳥窩都是她的。我們在海灘邊的沙丘上看到過她,最後一次是在渡口屋子裡看見她。外孫女——這個家族的最後一人又回到了那古老莊園原址,那些黑色野鳥喊叫的地方。不過她現在坐在那些溫馴的家禽中間,它們認識她,她也認識它們。看雞人格瑞得再沒有別的願望了,她願意死掉,她已經很老,可以死去了。

  「墓啊!墓啊!」烏鴉叫道。

  看雞人格瑞得得到了一座很好的墓,這墓除了那只老烏鴉之外沒有人知道,如果那只老烏鴉還沒有死掉的話。

  現在我們知道了關於那座古老的莊園,那個古老的家族和看雞人格瑞得一家的故事了。

  題注這是安徒生根據1869年5月16日《洛蘭—法爾斯特教區報》上一篇講作家霍爾格生平的文章寫成的故事。故事中的人和地名都是真實的。

  指當時還是王儲的克裡斯欽五世。

  谷倫呂弗是腓德烈三世(克裡斯欽五世的父親)和續弦的皇后瑪格麗特·佩比的兒子。

  丹麥偉大的劇作家。見《丹麥人霍爾格》注14。

  1711年哥本哈根發生鼠疫,能逃的人都逃離了哥本哈根,留下的人很少能倖存。

  波克學舍是奧勒·波克醫生(1629—1690)於1689年捐資為哥本哈根大學學生建的宿舍。

  丹麥哥本哈根南面的一個大島。

  元月6日是基督教主顯節,5日夜為主顯節夜,習慣要點三支燭,是象徵「東方三聖」來尋找初生的耶穌的。可參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最初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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