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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毒的王子


  ——一個傳說

  從前,有一個心狠手毒、剛愎自用的王子,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征服全世界所有國家,讓人們一聽到他的名字便毛骨悚然;他帶著火與劍四處征戰。他的士兵把麥粟田裡的莊稼踐踏盡了,他們燒毀了農民的房舍,鮮紅的火舌吞噬了樹木,果實被燒枯,掛在熏燒得漆黑的樹枝上。許多可憐的母親抱著赤身露體還在吃奶的孩子躲在冒煙的牆後,士兵搜索著,要是他們發現了她和孩子,便惡魔般地拿他們尋開心。最狠毒的魔鬼也幹不出這樣狠毒的事,王子卻認為就應該這樣。他的權勢一天天大起來,他的所作所為倒都能得逞。所有的人一聽到他的名字便害怕。他從征服的城市掠走金銀財寶,在他的王城中集斂起來的財寶,是任何別的地方都無法與之相比的。他令人修建起輝煌的宮堡,教堂和拱形過廊。任何看到這些浩瀚工程的人都說:「好了不起的王子喲!」他們不曾想到他給其他國家帶來的苦難,他們沒有聽到從那些被燒毀的城市傳來的歎息和呻吟。

  王子瞅著他的金子,瞅著他的宏偉建築,便和許多人一樣想:「多了不起的喲!可是,我還要佔有更多,多多的!別的任何勢力都不能和我相比,更別想超過我!」他向所有的鄰國宣戰,征服了全部鄰邦。在他駕車經過街市的時候,他用金鏈子把被他征服的國王鎖在他的車上;在他舉行酒宴的時候,他們必須跪在他和朝臣的腳邊,撿參加宴席的人扔給他們的麵包屑。

  後來,王子讓人在各個廣場上,在皇室的宮廷裡都擺上他的塑像。是的,他甚至要把他的塑像擺到各教堂上帝的神壇之前。但是神父說:「王子,你很了不起,但是上帝更偉大,我們不敢。」

  「好吧!」狠毒的王子說道,「那麼我就連上帝一塊兒征服!」受狂妄自大和愚昧無知心情的指使,他建造了一艘奇妙的船,他可以乘著它飛過天空。船上裝點了許多孔雀的尾羽,好像有千萬隻眼睛一樣,不過每一隻眼睛都是一個彈孔。王子坐在船中間,他只要按一下尾羽,便有千萬發槍炮子彈射出去,而槍炮馬上又裝上新的子彈。船的前面拴著幾千隻鷹,於是他便這樣飛向太陽。地球遠遠地沉在下面,最初,地面上的山和樹林只好像是一片耕作過的土地,從翻耕過的草皮裡冒出一片綠,慢慢地,大地變成了一張平鋪的地圖,到最後完全被霧和雲所遮蔽。鷹越飛越高;上帝便差遣出他無數天使中的一個。狠毒的王子朝他射出了千萬發槍炮子彈,然而卻都像冰雹一樣被天使閃亮的翅膀彈回。一滴血,只是一滴血,從翅膀的白色羽毛上滴落下來。這一滴血落到了王子坐著的船上,它很快便燃燒起來;它重得猶如千鈞鉛砣,飛快地便把那只船擊得粉碎落向地面。鷹的健壯的翅膀折了,風嗖嗖地從王子頭上吹過。周圍的雲,你知道,這些雲是由那些被燃燒掉的城市生成的,都變成了千萬個各種形狀的東西,像方圓幾裡大的螃蟹,把爪子伸向了他,像咆嘯翻滾的巨石塊,也像噴火的龍。他躺在船上已經半死了,最後船落到了地面,掛在大樹林中粗壯的樹枝之間。

  「我要戰勝上帝!」他說道,「我發過誓,我的願望一定要實現!」他用七年時間建造成精巧的船,供他上天飛行。他讓人用最堅硬的鋼鑄出閃電,好去轟毀天上的堡壘。他從所轄各國召集了最了不起的軍隊。當他們一個挨一個排起來的時候,占了方圓許多裡的地方。他們爬上了那些精巧的船,國王也走近自己的位置。這時,上帝派了一個蚊陣下來,只不過是一群小蚊子。蚊子圍著國王的頭嗡嗡飛,叮他的臉和手。他在極端憤怒中抽出他的劍,可是只能砍著抓不到的空氣。蚊子他是打不著的。接著,他命人取來珍貴的毯子,他的扈從按他說的辦了。王子把自己包裹起來,蚊子鑽不進去叮他,可是單單有一隻蚊子落在毯子的最裡面,它爬進國王的耳朵裡叮他;疼得他像火燒一樣,蚊毒攻進了他的腦子。他連忙又扯掉身上的毯子,脫身出來,把自己的衣服也扯碎。他赤身露體地在粗野的士兵面前跳。現在,這些士兵開始嘲笑這個向上帝挑戰卻被一隻蚊子征服了的瘋王子。

  孔雀的尾毛上有很漂亮的圓形花飾,很像眼睛。

  風所講的關於瓦爾德瑪·多伊和他的女兒們的事

  風刮過草地,草兒便像一泓清水,泛起層層漣漪;若是它刮過了一片麥田,麥田便像一片海洋,生出陣陣波浪。這是風的舞蹈。請聽它講的:它是用歌把它唱出來的,而且在樹林裡發出的那響聲又不同於牆上的風孔、裂縫和開口的地方發出的聲音。你瞧,風在天上是怎樣像趕羊群似地追逐著雲彩;你聽,風在地面上如同守衛人吹號角一樣鳴響著闖過敞開的城門。它奇妙地從煙囪口吹進,吹到壁爐裡;火於是生出烈焰,濺出了火星,把屋子照得通明,坐在這兒聽風講故事是多麼暖和愜意。只讓風自個兒講!它知道的童話和故事比我們知道的加在一起還要多。聽,它現在講什麼:

  「呼——嗚!刮了過去!」——這便是它唱的歌的副歌。

  ※        ※         ※

  「在大海峽邊上有一座古老的莊子,莊牆的磚是紅色的,塊頭很大!」風說道,「我熟悉每一塊磚石,以前,它被砌在海角上馬斯克·斯蒂寨子上的時候我就見過它;它不得不被拆下來!磚石又被砌成一道新牆,一座另外的新的莊子,那就是波爾畢農莊,它現在還在那兒。

  「我見過住在裡面的那些高貴的先生、夫人及他們的後代,也認識他們。現在,我講一講瓦爾德瑪·多伊和他的女兒們

  「他頭抬得高高地朝著天,一派傲氣,他有皇室血統!他不僅會獵鹿,不僅懂得把一瓶酒喝個精光;——總有辦法的,他自己說。

  「他的夫人穿著綴金片的衣袍,挺著身子,在亮閃閃的拼花地板上踱來踱去。掛毯富麗堂皇,家具是花了許多錢買來的,雕了許多精巧的花飾。她帶來了銀器和金器作嫁妝;地窖裡藏著許多東西,又存了德國啤酒;雄赳赳的黑馬在馬廄裡嘶鳴;波爾畢莊園裡有的是財寶,裡面一派富豪景象。「裡面有孩子,三位嬌姑娘,伊黛、約翰妮和安娜·多瑟亞;我連名字都還記得。

  「他們是有錢人,是有派頭的人,生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長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呼——嗚!刮了過去!」風說道,接著又講了起來。

  「不像我常在其他古老的莊園裡看到的那樣,貴婦人都坐在大廳裡與使女們在一起搖紡車。在這裡,她吹著聲音清脆的笛子,還唱著歌;可是唱的並不總是丹麥的古老歌曲,而是些外國歌。這裡有豐富的生活,有好客的氣氛;遠遠近近有許多客人來訪問,一片音樂聲,酒瓶碰擊的聲音;我都蓋不過這些聲音!」風說道。「這裡有一種高傲的鋪張炫耀、主子派頭,可是就沒有上帝!」

  「那正是瓦爾堡吉斯節的前夜,」風說道,「我從西邊來,看見有些船撞碎在西日德蘭海岸上;我飛過荒原和碧波萬頃的海洋;飛過菲因島,穿過大海峽,呼呼地喘著氣。

  「後來我在錫蘭島海岸波爾畢莊子附近歇了下來,那兒還有一片可愛的橡樹林。

  「那一帶的年輕小夥子到那兒去撿樹枝,撿那些最粗的最乾燥的。他們把樹枝帶進城去,擺成堆,點燃,姑娘和小夥子們便圍繞著火堆唱歌跳舞。

  「我靜靜地躺著,」風說道,「可是我輕輕地碰了一下一根樹枝,那一根,那位漂亮的年輕人擺上去的;他的柴火便燃了起來,火焰飛得很高。他被選上了,獲得了榮譽稱號,成為街頭肥仔,第一個在姑娘中挑選他的街頭小綿羊。這兒有一種歡樂,一種高興,超過那富有的波爾畢莊子。

  「高貴的婦人和她的三位姑娘乘著一輛六匹馬拉的金光閃閃的車子駛進莊子。三位姑娘美貌、年輕,簡直就是三朵好看的花:玫瑰、百合、淡色風信子;母親本人是驕豔的鬱金香。一群人停止了遊戲,鞠躬敬禮,可是她並沒有向任何一個人問好,讓人覺得她是花杆上一朵僵直的花。

  「玫瑰、百合和淡色風信子,是的,她們三人我全都看到了!她們會是什麼人的街頭小綿羊呢,我在想;她們的街頭肥仔會是一位高傲的騎士,或者是一位王子!——呼—

  嗚!——刮了過去!刮了過去!」

  「是的,車子拉著她們走了,農民們在跳舞。波爾畢、捷爾畢、以及附近所有的城鎮都在歡慶夏天。

  「可是在夜裡,我起身的時候,」風說道,「那位高貴的夫人躺下了,再也沒有起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就和發生在所有人身上的事一個樣,並沒有什麼新鮮的。瓦爾德瑪·多伊嚴肅地站著,沉思著,一小會兒;最高傲的樹會彎,可是並不會折,他內心深處在這樣想。女兒都哭了,莊子裡大家都在擦眼睛,可是多伊夫人去世了,——我刮過去!呼——嗚!」風說道。

  「我又來了,我常常去了又會回來,刮過了菲因島的土地,刮過了大海峽的水面,在波爾畢的海灘上歇下來,歇在那宏大的橡樹林那邊;海鷹、斑鳩、藍渡鴉,甚至連黑鶴都在這裡築巢。那是早春時分,有的剛生下了蛋,有的已經孵出了小仔子。天呀,瞧它們飛的,聽它們的叫聲!傳來了斧子砍劈的聲響,一下接著一下。樹林裡的樹木要被伐下,瓦爾德瑪·多伊想建一艘價值昂貴的船,一艘有三層甲台的戰船。這船國王肯定是要買的,正是因為這才把樹林,海員們的航標,鳥兒的棲身之處,砍伐掉的。伯勞被嚇飛了,它的巢毀了;漁鷹和其他的林鳥都失去了自己的家,它們到處亂飛,恐懼和憤怒使它們叫個不停,我很懂得它們。烏鴉和寒鴉嘲弄似地高聲叫喊著:『離開巢吧!離開巢吧,逃吧!逃吧!』「在樹林中心,在工人群中,瓦爾德瑪·多伊和他的三個女兒都在那裡,他們都為鳥兒的叫喊而大笑不已;可是他的最小的女兒,安娜·多瑟亞,心中很難受;人們要把一棵已經半死,光禿禿的枝子上有一個黑鸛的巢的樹也砍掉,這時小鸛把它們的頭伸了出來,她含著眼淚求情。於是,這棵樹總算被留了下來,保留了黑鸛的巢。這只是小事一樁。

  「又是砍,又是鋸,——一艘有三層甲台的船建成了。建築師本人出身卑微,但卻儀錶堂堂;眼睛和前額告訴人們他是多麼聰明。瓦爾德瑪·多伊很願意聽他談,十五歲的女兒伊黛也很願意聽。他一面為那位父親建船,一面為自己建造了一座空中樓閣,夢想著他和小伊黛成了夫妻住在裡面。要是這樓閣有堅實的磚石作基礎,有護莊河、有護莊堤,樹林和花園,那這也會成為現實。但是儘管他一身是才,可是他只不過是寒酸鳥兒,在鶴群的舞蹈中麻雀跑去幹什麼?呼——嗚!——我飛走了,他也飛走了,他不能留下。小伊黛克制了自己的感情,她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情感。」

  ※        ※         ※

  「馬廄裡黑色的馬在嘶叫,這些馬值得一看,它們也讓人飽看了一番。——國王親自派海軍上將來視察那艘新戰船,商討購買它的事,他高聲地讚揚那些駿馬;我聽得很清楚,」風說道,「我隨著先生們走進敞開的廄門,把料草吹在他們的腳跟前,像一根根金條。瓦爾德瑪·多伊想得到金子,海軍上將想要那些黑馬,因此他才那麼樣地稱讚它們。但是這意思沒有得到理解,所以船也沒有賣掉,它躺在海灘上,閃閃發光,用木板遮著,成了一艘永未下水的諾亞方舟。呼——嗚!刮了過去!刮了過去!太可憐了。

  「冬天田野被雪覆蓋,大海峽裡滿是浮冰,我把冰吹到岸邊上,」風說道,「渡鴉和烏鴉成群地飛來,一隻比一隻黑。它們落在海灘上那艘荒廢了的、沒有一點生氣的孤寂的船上,用極難聽的聲音為那已不復存在的樹林,那許多荒廢了的可貴的鳥巢,那些無家可歸的大鳥小鳥而鳴叫;所有這一切都是那一大堆木材,那艘永遠下不了水的驕傲的船的過。

  「我刮起漫天雪花;雪花像海洋一樣堆在船的四周,掠過它的上面!我讓它聽到我的聲音,聽聽風暴要說些什麼。我知道,我在使勁地讓它得到些船艦知識。呼——嗚!刮了過去!

  「冬天過去了,冬天和夏天像我在奔馳一樣一齊奔馳過去了,一齊奔馳著,像雪花在飛舞,蘋果花在飛舞,葉子在飛舞一樣。刮了過去!刮了過去!刮了過去!連人一起!

  「但是,女兒們還年輕,小伊黛像一朵玫瑰,很好看,就像造船的建築師看見她時那樣。她沉思地站在花園裡蘋果樹旁,不曾覺察到我把蘋果花吹落到她的散發上。她凝望著紅色的太陽,從園子裡黑色的矮叢和樹木之間望著金黃色的天空,在這樣的時刻,我常常握住了她的棕色長髮。

  「她的妹妹約翰妮像一朵百合花,豔光四射,神態高傲;像她母親一樣,好似長在一根乾脆的花杆上,昂首挺腰。她喜歡走進那懸著祖先畫像的大廳;那些畫裡,夫人們都身著絲絨,挽成髻兒的頭髮上戴著鑲了珠寶的小帽;都是些美貌的夫人!她們的丈夫都披著鎧甲,或者披著用松鼠皮做成的有藍色硬皺領的大氅;劍掛在大腿旁而不是掛在腰間。約翰妮的畫像會掛在牆上什麼地方呢?那高貴的丈夫又是個什麼樣子呢?是啊,她在想這些,她在喃喃私語講著這些,在我順著長長走廊刮到大廳又刮出來的時候,我聽到了的。

  「安娜·多瑟亞,那淡色的風信子,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很安靜,喜沉思;那深藍似水的眼睛露出一副深思的神情,但是,她嘴上掛著的是童稚的微笑。我吹不走這微笑,也不願吹走它。

  「我在花園裡,在空無一人的道上,在農田裡遇到她。她在摘各種花草,她知道,父親可以用這些花草蒸溜出飲料和藥劑。瓦爾德瑪·多伊是很高傲自大的人,但他知識豐富,知道的東西很多。大夥兒已經注意到,並在私下議論著這一點。他家的火爐在夏天也總是點燃的,那間屋子的門老是關著,這樣過了許多個晝夜。可是他不太談這個。請教大自然的力量只能靜悄悄地進行,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發現最好的東西——赤金。

  「因此,火爐總是在冒煙,總是劈劈啪啪,冒著火焰;是的,我知道!」風說道,「燒吧!燒吧!我穿過煙囪唱道。剩給你的是煙,是濃煙,是熱灰,是死灰!你把自己燃掉!呼——嗚!刮了過去!刮了過去!可是瓦爾德瑪·多伊卻不肯罷手。

  「那些在馬廄裡的駿馬,——它們哪裡去了?那些裝在櫃子裡箱子裡的金銀財寶、金銀器皿,田野裡的那些母牛,房產和莊子呢?——是的,統統都會熔化掉,會在金坩堝裡熔掉,可是卻沒有金子。

  「糧倉裡,食品間空了,地窖、儲藏室空了,沒有幾個人,老鼠一大群。東一塊玻璃碎了,西一塊玻璃裂了,我用不著從門裡進去了。」風說道,「煙囪冒煙的地方,就是在煮飯;這裡的煙囪也冒煙,為了赤金,它把一頓頓的飯都吞噬掉了。「我從莊子大門吹進去,像一個衛士在吹號角,可是那裡卻不見了守衛人。」風說道,「我把屋頂上的風信雞吹得轉起來,發出呼呼的響聲,就好像守衛人在塔頂上打鼾一樣,可是卻不見守衛人;那裡盡是老鼠。窮困呆在桌上,窮困呆在衣櫃裡,窮困呆在食品櫃裡。門的折葉脫掉了,到處都是斷痕裂縫,我到處出出進進,」風說道,「因為我全知道了。」「在濃煙和灰燼裡,在不眠之夜,鬍鬚和頭髮變成灰白色,皮膚變糙變黃了,眼還在貪婪地戀著金子,那令他嚮往的金子。

  「我把他臉上和鬍鬚上的煙、灰都吹掉;金子沒有得到而背了一身的債。我在破碎的玻璃窗和裂縫中唱歌似地吹進去,吹進女兒們的折疊木板床上。那床上的臥具全都退色了,破舊了,她們不得不總是使用這些臥具。這首歌不是唱給搖籃裡的嬰兒聽的!豪華的生活變成了貧乏的生活!我是唯一一個在莊子裡高聲歌唱的!」風說道,「我用雪把他們堵在屋子裡,這樣暖和些。」它說道,「他們已沒有劈柴,樹林被他們伐光了,柴火無處可撿。天氣寒冷極了;我刮過窗口,刮過走道,刮過三角牆,刮過屋牆,活動活動,保持舒適。因為冷的緣故,高貴的女兒們都在屋裡面躺著;父親鑽在皮褥子下面縮成一團。沒有吃的,沒有燒的,這就是豪華的生活!呼——嗚!刮了過去!——但是多伊先生卻辦不到!

  「『冬天之後是春天,』他說道,『貧困之後便是好時光;——但是,好時光要等待,等待!——現在莊子也抵押出去了,成了一紙當契。現在是最慘的時候——之後便來了金子!到復活節!』

  「我聽見他對著蜘蛛網喃喃說道——『你這勤勞的小織匠!你教會我要堅韌不拔,你總是從頭另來,織完了!又碎了——你毫不猶疑地又幹起來,從頭做起!——從頭做起!一個人就應這樣,這是會有收穫的!』

  「復活節早晨,鐘聲齊鳴,太陽在天空中嬉戲。像發燒似地,他一夜未眠,一會兒忙著燒,一會兒忙著冷卻,一會兒又攪拌,一會兒又蒸餾。我聽見他像一個迷惘的魂靈在歎息,我聽到他在禱告,我感覺到他摒住呼吸。燈已燃盡,他沒有注意到;我吹著炭的火焰,火光照著他那白堊一樣的臉,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道光痕,眼睛深陷在眼窩裡——但是眼現在變得大了起來,很大——好像要蹦了出來。

  「看那煉金玻璃杯子!裡面閃閃有光!彤紅炙手,很純,很有份量!他用顫抖的手把它舉了起來,用發抖的聲音喊道:『金子!金子!』他因此而有些暈眩,我簡直可以把他刮倒。」風說道,「但是我只是刮那赤熱的炭,隨著他穿過屋門,走到女兒們在凍得發抖的房間裡去。他的袍子上盡是炭灰,鬍鬚上,亂蓬蓬的頭髮上,也都是炭灰。他昂頭挺胸,高舉著那裝著貴重的寶貝的容易破碎的玻璃杯子:『成功了!勝利了!——金子!』他喊道,把玻璃杯舉得高高地,杯子在陽光中閃閃發光;——他的手在抖。那煉金杯落到了地上,碎成上千塊小片:他的幸福生活的最後一個泡泡碎了。呼——嗚!刮了過去!——我從這位煉金人的莊子刮走了。

  「歲末,這裡白晝短了起來,寒露結成滴滴小水珠落到紅了的漿果和無葉的枝子上,我心情愉快地回來了。我一路吹著,掃清天空,吹斷殘枝,這不是什麼大工程,但是,是應該做的事。在波爾畢,在瓦爾德瑪·多伊的莊子裡,也進行了另一個樣子的清掃。他的對手,巴斯奈斯地方的奧佛·拉邁爾拿著買進了莊子和裡面的一切家什的契約來了。我衝撞著破碎了的玻璃窗,敲打著剝落的門,在斷痕裂縫間呼呼地叫:奧佛先生不應該為住在這裡而高興。伊黛和安娜·多瑟亞都在哭,落下了悲傷的眼淚;約翰娜僵直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她咬自己的拇指,咬出了血,這對她大有好處!奧佛·拉邁爾答應讓多伊先生留在莊子裡度過餘生,但是他並未因此而受人感激。我在一旁聽著;——我看到那位失去了莊子的先生把頭抬起來,比平時還要高傲,挺直了脖子。我朝著莊子和一棵老椴樹猛地刮去,把最粗的一棵枝子吹斷了,枝子並不是朽的。它倒在門前,像一把掃帚,要是有人想打掃一番的話,那裡也真的被人打掃了一陣;我想就該是這樣。「那是艱難的一天,很難堅持下去的一天。但是精神是堅強的,骨頭是硬的。

  「除了身上穿的一點衣服之外,其他東西他們已別無所有;有的,新近買到的裝滿了從地上刮起的那些殘渣的煉金杯子;財寶,答應過的,但卻從未實現過。瓦爾德瑪·多伊把煉金杯藏在自己的胸前,手中拿著自己的手杖。這位一度非常富有的先生,帶著他的三個女兒走出了波爾畢莊子。我把一陣冷氣吹在他發熱的面頰上,我拍打著他的灰色鬍鬚和發白的長髮。我竭力地唱:呼——嗚!刮了過去!刮了過去!——那富麗堂皇的美景便結束了!

  「伊黛和安娜·多瑟亞走在他的身旁,約翰妮在莊子門口扭轉身去,有什麼用,幸福終歸是不會轉回來的。她望著牆上那從瑪斯克·斯蒂的寨子移來的紅磚石,她心中想著他的幾個女兒:

  ※        ※         ※

  最大的姐姐牽著最小的妹妹的手,

  茫然地闖向天涯!

  她在想這首歌嗎?——這裡她們是三個,——父親也在一起!——他們沿著自己曾乘著馬車馳騁過的道路走下去,她們是一幫乞丐隨著父親走向斯密茲斯特魯普田野,走向每年十馬克租金的泥砌的屋子。他們的新公館,四壁空空,屋子裡也空空。渡鴉和寒鴉在上面飛來飛去,啼叫著,像是在嘲笑:『逃出巢吧!逃出巢吧!逃吧!逃吧!』如同鳥兒在波爾畢那裡樹木被砍伐掉時叫的那樣。

  「多伊先生和他的女兒當然感到了;我在他們的耳邊吹來吹去,這些叫喚不值一聽。

  「接著他們進到了斯密茲斯特魯普田野裡那泥砌的屋子,——我飛走了,穿過沼澤和田野,穿過裸露的綠的矮叢和葉子落淨了的樹林,到汪洋大海中去了,到他國異鄉去了。——呼——嗚!刮過去吧!刮過去吧!年復一年地刮著。」

  ※        ※         ※

  瓦爾德瑪·多伊怎麼樣了,他的女兒們怎麼樣了?風講道:

  「我見到她們中的最後一個,是的,最後一次,是安娜·多瑟亞,那淡色的風信子,——現在她已經很老了,彎腰駝背了,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十年。她活的時間最長,她知道一切。

  「在矮叢雜生的荒原上,在維堡城的附近,主教堂牧師的新的很體面的莊子建在那裡。牆是紅磚的,還有鋸齒形的三角牆;煙囪冒著濃煙。性情溫柔的夫人和美麗的女兒坐在落地窗邊,向外望著花園中的垂懸著的枸杞,望著那棕黃色的荒原——。她們在看什麼?她們在看一間很快便要坍塌的屋子上的鸛巢。那屋子的屋頂,要是那裡還談得上有屋頂的話,也只是一堆蘚苔和藏瓦蓮罷了。屋頂遮得最嚴的地方便是那鸛巢所在的那一塊兒,它是唯一幫了忙的,是鸛把它維持下來沒有散掉。

  「那是給人看,不是讓人碰的屋子;我得小心點兒刮,」風說道。「就是因為鸛巢的緣故,那屋子才得以保存下來。否則,它在荒原上是夠嚇人的了。主教堂牧師不願把鸛趕走,於是那陋屋才得以保下來,裡面的苦命人才得以住在那裡。她應該感謝這埃及鳥,或者說應該感謝往事。因為她有一次在波爾畢曾為它的黑色野哥哥的巢求過情。那時她,那苦命人,還是一個年輕的孩子,在高貴的花草園裡的一朵漂亮的淡色風信子。這一切她都記得很清楚:安娜·多瑟亞。

  「『啊!啊!』——是的,人會歎息,就像風在水草、蘆葦叢裡歎息一樣。『啊!——在你下葬的時候,沒有教堂的鐘為你鳴響,瓦爾德瑪·多伊!波爾畢莊子的前主人落入土裡的時候,窮學生孩子沒有來唱聖詩——啊!一切事物都有個終結,窮苦也一樣!——姐姐伊黛做了農夫的妻子;這對我們的父親來說是最嚴峻的考驗!女兒的丈夫,是一個可憐的農奴,主子可以讓他受最嚴酷的刑罰的人。——現在他已經在土裡了吧?你是不是也一樣!伊黛?——啊,是的!還沒有完呢,還有我這可憐的老太婆;我這貧苦的可憐人!解脫我吧,仁慈的上帝!』

  「這是安娜·多瑟亞在那因為鸛的緣故而未被推倒的破敗屋子裡所作的祈禱。

  「我帶走了姐妹中最好的那個,」風說道,「她裁了一身她想穿的衣服!她裝成一個貧苦的小夥子,受雇到一個船上去幹活。她很少說話,也不將心事形之於色,但是她很願意幹自己的活,只是不能爬桅杆;——於是,在人家發覺她是一個女人之前,我把她吹到海裡去了,這大約是我做的一樁好事,」風說道。

  ※        ※         ※

  「一個復活節的早晨,和瓦爾德瑪·多伊以為他煉出了赤金的那個復活節早晨一樣,我在要坍塌的那幾爿牆間,在鸛巢下面,聽到了讚美詩的歌聲,安娜·多瑟亞的最後的歌。「沒有窗子,牆上只是一個空洞;——太陽像一個金團升起,把光射到了裡面;多麼明亮啊!她的眼睛碎了,她的心碎了!即便太陽不在這一天早晨照在她的身上,它們也一樣會碎的。

  「鸛為她作屋頂蓋一直到她逝去!我在她的墓上歌唱!」風說道:「我在她父親的墳上歌唱。我知道,我知道她父親的墳在哪裡,她的墓在哪裡,除我以外沒有別人知道。

  「新時代,另一個樣的時代!古老的大道修過了私人的田野,安寧的墳墓被夷成大道;不用多久,蒸汽機便會領著一長串貨車廂駛過原是墳地的地方,姓名全被遺忘。呼——嗚!刮了過去!

  「這便是瓦爾德瑪·多伊和他的女兒的故事。要是你能夠的話,你們諸位,請把它講得更好一點!」風說道,轉過身去!風不見了。

  丹麥錫蘭島和菲因島之間的海峽。

  這篇故事講的這個寨子是實有的,在現在的波爾畢城附近。據考證寨子是一個名叫斯蒂的騎士修建的。

  錫蘭島斯凱爾斯克爾南的一座地主莊園。1556年丹麥首相約翰·弗裡斯(1494—1570)建造。

  丹麥實有瓦爾德瑪·多伊(1616—1691)其人,貴族。他於1652年和他的一個哥哥繼承了波爾畢莊園,於1645年與艾爾瑟·庫魯瑟結婚,兩人生育了13個孩子。但只有1個兒子和3個女兒長成大人。此文裡講的3個女兒中的安娜·多瑟亞則並無此人。故事中的多瑟亞的命運實是伊黛的。

  在丹麥,5月1日是瓦爾堡吉斯節,是紀念一位叫瓦爾堡吉斯的英國公主的。這位公主在德國施瓦本做了修女,成了聖女。這是丹麥日德蘭半島昔日的風俗。在城市中青年男女在夏季到來的時候,在街頭燃起篝火。他們選出一位較富有的青年主持晚會,那便是街頭肥仔。他為參加晚會的男青年「分配」姑娘——街頭綿羊。不過錫蘭島上並無此風俗。

  指腓德烈二世(1609—1670年)

  一種鳥,其喙強而銳利,食大型昆蟲及青蛙、蜥蜴或小型鳥獸。鸛如果在樹上築巢,則一般是在半死的樹上。

  這艘艦,「德爾門霍斯特」號,因為多爾不肯賄賂海軍上將,始終未能下水。但腓德烈二世的確花了4000金幣把它買下了。見《沒有畫的畫冊》注18。

  多伊從1670年起便開始生活窘迫。1681年他不得不把波爾畢莊園典當給高官奧佛·拉邁爾。這位高官曾答應多伊免費終生居住在波爾畢莊園,但多伊沒有接受。

  當時教堂唱詩班的學生,靠在宗教儀式上唱聖詩掙些錢。因此無錢付給唱詩班的人的宗教活動是沒有唱詩班的。這表現了各人的社會地位。

  指丹麥農奴制存在時,農奴受騎木馬之罰。木馬是一個木架,受罰的人騎在木馬上,腳上墜著沉重的東西。被罰人有時便這樣死在木馬上。

  1847年在哥本哈根和羅斯基爾之間修通了鐵路。其後10年間,丹麥火車很快發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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