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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出點樣子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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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出點樣子來!」五兄弟中最年長的那位說,「我要對世界有用處,那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地位,只要有好處就行,我幹一樣,就會幹出點樣子來。我要燒磚,這東西人是不能少的,這樣我總算做出點樣子來了!」 「可是你做的那點樣子太不足道了!」二弟這麼說,「你那點樣子幾乎等於零;那是打下手的活,可以用機器做。不行,最好還是當泥水匠,那總算有點樣子,我要做泥水匠。這是一種地位!當上了泥水匠,就可以進入行會,成市民,可以掛起自己的幡子,進自家本行的小酒館。是的,要是幹得不錯,我還可以雇學徒工,被人稱做師傅①,我的妻子也就成了師母。這才像做出了點樣子!」 「那根本不算什麼!」老三說道,「那是排在等級之外的,城市裡等級多著呢,師傅上面一大串,你可以是個忠誠的老好人,可是即使當上了師傅,你還只不過是大家說的『普通人』! 不行,我知道一種更好一點的!我要去做建築師,踏進藝術界、思想界,在精神世界裡上到高一些的層次裡去。誠然我得從下面開始,是的,我可以直說:我開始可以幹木匠小工,戴頂便帽,雖然我習慣戴絲帽,為那些普通學徒跑腿拿啤酒、拿燒酒,他們會直呼我為你②,這很不體面!但是我可以把這一切當成一場化裝表演,是一張帶臉譜的執照!轉天——也就是說,我正式成了學徒之後,我便會走我自己的路,別人跟我沒關係!我進藝術學院、學繪畫,別人稱我為建築設計師——這才算做出了點樣子!這是了不起的!我可以躋身『高貴的、尊敬先生』的級別裡③。是啊,名字前、名字後都加上了這麼點頭銜,我不停地建,不斷地建,就像我前面的那些人一樣!總有點什麼可以信賴的東西!這一切才是有了點樣子!」 「可是我卻不在乎你那點樣子!」老四說道,「我不隨大流,不願人家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要成為一個天才,比你們加在一起都更能幹一些!我要創造新的風格④,為建築而創意,要適合本國的氣候和材料、本國的民族性、我們時代的發展,上面再蓋上一層留給我自己的天才!」 「可是要是氣候和材料都不行又怎麼辦呢!」第五個說道,「那就糟了,因為這是有影響的!至於民族性嘛,那可以隨意被人誇張成為虛假的東西;時代的發展會令你發狂,就像青年人常常發狂那樣。我可以看得出,你們誰也不能真正做出點什麼樣子來的,不管你們自己怎麼想。不過想幹什麼便幹你們的,我不想學你們,我要站在局外,我要把你們所幹的事研究一番!什麼事情總有不對頭的地方,我要挑剔出來,評說一番,這才是做出了點樣子!」 他就這樣做了,人們在談到這位老五的時候說道:「他肯定有點名堂!頭腦很好使喚!可是他不做事!」——不過正是這樣,他才有點樣子。 瞧,這只不過是一小段故事。然而,只要世界存在,它就沒有個結尾! 可是,這五兄弟有個下文沒有呢?這算不上什麼樣子!聽下去,故事可好玩呢! 大哥哥,那個燒磚的,感覺到每燒好一塊磚,從磚那兒就滾出一小枚銅板。可是把許多小銅板摞在一起,就變成了一塊亮堂堂的銀幣。拿上它隨便往那兒敲,麵包房、肉店、五金店,是啊,不論敲到哪兒,哪兒的大門便打開了,可以得到自己要用的東西。瞧,磚就能有這樣的本事!有的磚也可能碎掉,或者從中斷掉,可是這樣的磚也是有用的。 海堤那邊瑪格麗特老媽媽,那貧寒的婦人,非常想砌一間小屋;她得到了所有那些破磚,還有幾塊整的,因為老大哥的心腸很好,儘管他幹的事只不過是做磚。貧苦婦人自己砌起了房子。屋子很窄,有一扇窗子還裝歪了,門也太矮,草頂也可以鋪得更好一些。但總算是一個蔽身之所,從那兒還可以看到海外遠方,大海兇猛地衝擊著海堤;咸澀的水花濺撒在屋子上。那個燒了那些磚的人死了離開了人世,那所屋子今天還在那裡。 二哥,是啊,他現在能與眾不同地幹泥水活兒了。要知道,他就是學這種活兒的。在他學徒工期滿測試活兒完成了以後,他便背上行囊,唱起手工匠的歌來: 我要跑,趁著我還年輕力壯, 到外面去把房屋建; 手藝是我的錢袋, 年輕的心是我的幸福; 我要重返故里, 我對我心愛的人說過! 妙啊!一個勤勞的手工匠 要做出點樣子並不難⑤! 他做到了。在城裡,在他當了師傅回來的時候,他一所房子挨著一所房子地造,整整造了一條街。這街建完了,看去很漂亮,給城市添了光彩。於是這些房子為他建了一所小屋,歸他自己所有。可是房子怎麼會建小屋呢?是啊,問問它們好了!它們不回答,可是人民回答了,說:「是的,不錯,那條街看來是為他建了他的屋子!」的確不大,泥土鋪的地面。可是當他和他的新娘在上面跳舞的時候,地面卻變得光滑,像打了蠟一樣;從牆上每一塊石頭裡都冒出一朵花,漂亮得就像鋪過最值錢的貼面一樣。是一所很精巧的小屋,一對幸福的夫婦。行會的旗幡在外面飄揚,學徒工和小工喊道:「妙啊!是啊,真是做出了點樣子!」後來他去世了!這也真有點樣子!現在再說建築設計師,老三,他先當了木工的學徒,戴上了便帽,當差到處跑。但是經過藝術學院,他升為建築設計師,成了「高貴的、尊敬的先生」!是啊,要是說那條街的房子曾為他的哥哥,那位泥水匠師傅,造了一所房子的話,那麼現在那條街就以這位兄弟的名字命了名,這算有了點樣子。他做出了點樣子,他的名字前名字後有了一大串頭銜;他的孩子被稱為尊貴的孩子;他去世後,他的遺孀也成了有地位的寡婦——是那麼回事!他的名字今天還在街角上,在人們的嘴邊上掛著,作為街名——是的,真有了點樣子! 現在輪到說那位天才,第四位哥哥了,那位想搞出點新名堂,想有點出人頭地,想上面再加上一層的那一位。可是他多出的那一層塌了,他摔了下來,摔斷了脖子。——不過行會為他很像樣的出了殯;打著行會的旗幡,還有樂隊。報紙刊登關於他去世的文章還特別做了花邊,在街頭的橋上還掛了花環。為他念了三篇悼詞,一篇比一篇長一大截;這會讓他很高興的,因為他非常喜歡被人談論。墳頭上豎了一塊紀念碑,只有一層,但它總是有點樣子的。 現在他和其他三位哥哥一樣地死掉了。可是那最後一個,那個要研究一番他的諸位哥哥所幹的事的那一個,他活的時間長過了其他四位,你知道這是最恰當不過的。因為這樣他便可以作出定論,作定論對他是至關重要的。你知道他是有好使喚的頭腦的!人們是這樣說的。後來他也壽終正寢了,他死了來到了天國的大門。這兒總是一對一對來的!他和另外一個也想進天國門的魂靈一起到了那兒,那人正是海堤小屋的瑪格麗特老媽媽。 「這肯定是為了加強對比,我才和這個可憐的魂靈同時來到這裡!」這位研究專家說道。「噢,她是誰?這小老太婆!她也要進這裡面去嗎?」他問道。 老婦人盡可能地恭恭敬敬向他行了個屈膝禮,她以為站在她面前說話的是聖彼得⑥呢。「我是一個貧寒的可憐人,什麼親人都沒有!海堤上住的那個老瑪格麗特!」 「噢,她在世上做了什麼,幹了什麼事?」 「在世上我什麼事也沒有幹!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可以令天國之門為我打開!如果真允許我進到裡面去,那對我真是最大的恩德了!」 「她是怎麼離開這個世界的?」他問道。為了找點話說,因為站在那兒等,很令他心煩。 「是啊,我是怎麼離開的,我真不清楚!要知道,最後幾年我病得不成樣子。後來,我大概連爬下床,爬到那冰雪遍地的寒冷的外面都做不到了。那是一個極寒冷的冬天,不過現在我已經戰勝它了。有幾天風雪平靜極了,但是卻冷得要命,您尊貴的大人一定知道。從海灘往外看,一望無際的大海都為冰雪所覆蓋,城裡人全出來跑到冰上面;那是他們所謂的滑冰,冰上跳舞。我相信那邊還有音樂和許多食品;音樂聲在我的那個破屋子裡躺著就能清楚地聽到。後來到了傍晚,月亮升起來了,不過還蒼白無力。我在我的床上透過窗子一直看到海灘上,在遠處,在天海交接的地方,飄來了一塊奇怪的白雲。我躺在那裡看著它,看著這塊雲的中心處的那個黑點。這黑點越來越大,馬上我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我年邁,有經驗,儘管那樣的徵兆人們是不常見的。我知道它,害怕起來!以前我一生裡曾經兩次看到過這樣的事。我知道,馬上便會有可怕的風暴和狂浪擊來,它會淹沒外邊那些這陣子正在那裡喝酒、跳蹦、歡樂的可憐人。老老少少,全城的人你知道都在那兒。要是誰也沒有看出,誰也不知道我現在知道的情況,那誰去警告他們呢。我害怕極了,我多年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有活力!我從床上下來,來到窗前,再遠的地方我沒力去了;可是窗子我還是打開了,可以看到那邊人們在冰上跑,在蹦跳,看見彩旗飄揚,聽到孩子們高聲喊叫喝采,姑娘和小夥子們在歌唱,大家快活極了。然而那白雲帶著中心的那黑圈越升越高;我盡我自己最大的力量大聲喊叫,可是沒有人聽見我,我離開他們太遠了。很快風暴便要來臨,冰便要破裂,那邊的人全都會沉下去無法得救。他們聽不見我,我又不可能到他們那裡去;但是我卻能把他們引到陸地上來!這時上帝讓我想到把我的床單點燃,寧可讓屋子燒掉,也不能讓這麼多人慘死。我點燃了火,於是冒起了紅色的火焰——是的,我及時出了門,可是我在門外倒下了,再也不行了!火舌向我伸來,從窗子伸出,蓋過了屋子。他們在那邊看見了,全都儘快地奔跑過來,來幫助我這可憐人,他們以為我被火圍在裡面了,所有的人都跑了過來。我聽到他們跑來了,我也聽見空中怎麼突然一下子呼嘯起來;我聽到轟隆的巨響,就像重炮的聲音一樣,狂飆掀起了冰塊,冰塊碎裂。不過他們已到達了海堤,火星濺到了我的身上。我把他們都保住了,可是我再忍受不住那寒冷和受到的那驚恐,於是我便來到這天國的大門。他們說,這門也會為我這麼一個可憐的人開啟的!現在下面海堤上我已經沒有屋子了,可是這裡卻沒有我的入口。」 這時,天國的門打開了,天使把老婦人引了進去。她的一根穀草掉落在外面,這穀草是她用來鋪床,是她點燃用來拯救那許多人的,現在變成純金的了,不過是在變幻的金子,它長出了許多最美麗的花飾。 「瞧,這是那位貧寒婦人帶來的!」天使說道。「可你帶來了什麼?是的,我當然知道,你什麼也沒有幹,連一塊磚都沒有做過。你可以再回去,至少帶點什麼來。這是不行的,只要你做點什麼,有個善意,那總是像點樣子的;可是你不能回去了,我幫不了你什麼!」 這時,那貧苦的魂靈,海堤上的婦人為他求乞了:「他的哥哥先前把好多碎石碎磚送給我,我的那間簡陋的屋子全是用那些磚蓋的,對我這個可憐人真是天大的恩德!那些碎磚碎塊是不是可以為他頂算一塊磚?這是一種善事!現在他需要它,這裡不正是善行之家嗎!」 「你的哥哥,他,那個你說的最沒出息的人。」天使說道,「他,那個在你看來他的最忠誠勤勞只不過是最藐小的事的人,現在卻為你進天國的門盡了力。不把你攆走,你可以在這外面呆著,想一想,改正一下你在下面的生活。但是在你做出點好事——做出點樣子之前,你是進不了門的!」 「這話我可以講得更好一些!」這位研究家想道,不過他沒有大聲說出來,這已經算是做出點樣子來了。 ①丹麥處在封建社會時期的時候,手工業存在著嚴格的行會制度,只有在把持行會的人認可時,手工業藝人才能成為師傅,加入同業公會,雇傭小工。有一些手工藝人雖然很有本事,但在不為行會把持人認可時,不得加入同業公會,不得雇工,這種手工藝人叫「自由師傅」。安徒生的父親便是做鞋的自由師傅。 ②「你」是與「您」相異的不夠尊重的稱號。參見《飛箱》注3。③這裡指當上藝術學院的教授。 ④這裡指的是丹麥藝術史家豪伊恩(1798—1870)在1850年前後所倡導風行的民族風格。 ⑤安徒生自己所作的《手工藝人之歌》的一段。他曾於1854年1月28日在「工人協會」周年紀念會上朗頌過這首詩的全文。⑥歐洲民間常說把守天堂大門的是耶穌的信徒聖彼得。 老橡樹的最後一夢(一篇聖誕童話) 在樹林中高高的坡頭上,靠近敞露的海灘邊,有這麼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樹,它正好三百六十五歲。但是,對樹來說,這樣長的時間,也不過就像我們人經歷那麼多個晝夜罷了;我們白天醒著,夜裡睡覺,於是做我們的夢。樹木可另是一個樣子,它們在三個季度裡是醒著的,只是快到冬天的時候才開始睡眠。冬天是它入睡的時間,是它的漫長的白晝之後的夜晚;這漫長的白晝被人稱作春天、夏天和收穫的秋天。 在許多和暖的夏日裡,蜉蝣圍繞著樹的頂冠舞蹈,飛來飛去,覺得很是幸福。接著那小小的生靈便在一片寬大清新的橡樹葉子上安靜幸福地休息片刻,這時,樹老是說:「小可憐蟲!你的整個生命不過只是一天!多麼地短促啊,太可悲了!」 「可悲!」蜉蝣總是回答說,「你這樣說話是什麼意思?要知道這一切是好得無比了,這麼暖和,這麼美好,我高興極了!」 「可是只有一天,然後一切都完了!」 「完了!」蜉蝣說道:「什麼是完了!你是不是也完了?」「沒有的,我也許活上你的那成千上萬的天;我的一天是四個季!這是很長的時間,你根本算不出來的!」 「可不是,我不懂得你!你有我的成千上萬天,可我有成千上萬的眼前的一刻供我快樂幸福!在你死的時候,是不是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停止了?」 「不會的,」大樹說道,「它肯定要繼續很長很長時間,在比我想像還要長的時間中,無休止地繼續存在!」 「可是這對咱們都是一樣的,只是我們的計算方法不同罷了!」 蜉蝣在空中舞著,飛翔著,對它們那細緻精美的翅膀,對它們的薄紗和細絨非常喜歡,在溫暖的天空中很是高興;空氣裡充滿了從車軸草覆蓋的田野、籬欄上的野玫瑰、接骨木樹和忍冬花那裡傳來的令人陶醉的香味,還不用說車葉草、報春花和皺葉留蘭香了;這香氣濃郁極了,蜉蝣以為有些醉了,白晝是長的、美好的,充滿了歡樂和甜蜜的感覺。待到太陽西沉,那小小的蜉蝣總是覺得有一種被這一切幸福陶醉的舒適的疲倦感。翅膀再也不能托起它;它非常輕地滑到了那柔軟、輕搖的草稈上,點著頭,點到不能再點,很愉快地睡過去,死來臨了。 「可憐的小蜉蝣!」橡樹說道,「這生命可真是太短了!」每個夏天都是這同樣的舞蹈嬉戲,同樣的話語,回答和睡去;蜉蝣的世世代代,這一幕幕都在重複著,它們全都同樣的幸福,同樣的高興。橡樹在春天、夏天和秋天總是醒著,接著很快便到了它的睡眠的時刻;它的夜晚,冬天要到了。風暴已經在唱了:「晚上好,晚上好!掉了一片葉,掉了一片葉!我們要摘掉它,我們要摘掉它,讓你好睡覺!我們用歌聲送你入睡,我們輕搖你送你入睡,可是這對老枝子很有益,是不是!這樣它們便高興得裂了開來!甜甜地睡,甜甜地睡!這是你的第三百六十五個夜,可是實在說你才是個一歲大的嬰孩!甜甜地睡!雲彩撒下雪花來,雪花堆成一大層,是你腳下四周的暖和的床褥!甜甜地睡,做上一個美夢!」 橡樹脫光了自己的葉子好安安穩穩地度過那漫長的冬天,在冬天多做一些夢,盡是那些自己經歷過的事,就像人夢中的那些一樣。 它確實也曾是幼小的,是啊,那種子的殼就曾經是它的搖籃;按照人的辦法計算,它現在生活在第四個世紀裡;它是這個林子中最大最尊貴的樹,它的樹冠高高伸向四方蓋過了其他的樹,在海上老遠的地方,便可以看見它,成了船隻航行的標誌;它根本沒有想過,有多少只眼睛在尋找它。斑鳩在它綠色樹冠的高處築巢,杜鵑在上面咕咕鳴唱;秋天,樹葉看去就像一片片薄薄的黃銅盤的時候,候鳥飛到它這裡歇腳,然後再飛越大海而去;每一根彎彎曲曲、節節疤疤的枝子都伸了出去;烏鴉和寒鴉輪流著飛來歇在枝上,談論著正要到來的嚴峻時光和在冬天找食物的萬般困難。 正是在聖潔的聖誕節的日子,這橡樹做了自己最美好的夢;這得請你們聽聽。 橡樹非常清楚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喜慶的時刻,它好像聽到四周教堂都在鳴鐘,還有,就和在一個美好的夏天一樣,柔和溫暖;它把自己的茂密的樹冠伸展開來,鮮潔而碧綠,陽光在枝葉之間嬉戲,空氣中充滿了花草和矮叢的芬香;五顏六色的蝴蝶在玩「抓到了」的遊戲,蜉蝣在舞,就好像一切都只是為了它們跳舞取樂而存在。橡樹多年來經歷過的、看到過的一切,又一幕幕地在它面前經過,就像是一整個載歌載舞的歡慶隊伍。它看到了古代的騎士和夫人,帽子上插有羽毛,安放在他們的手上,騎馬駛過樹林;圍獵的號角響了起來,獵狗奔來奔去;它看到敵對的士兵帶著鋥亮的武器,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搭起帳篷又收起帳篷;值勤人火堆的火光熊熊,人們在橡樹伸張開的枝子下面歌唱、睡眠;它看見戀人在月光下來這裡幽會,享受恬靜的幸福,把他們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刻到灰綠色的樹皮上。過去,是啊,那是許多年前了,途經這裡的旅客,那些歡快的青年小夥子們,曾經把七弦琴和風鳴琴掛在橡樹的枝子上,現在這些琴又掛上了,很美。斑鳩咕咕叫著,好像要傾吐出橡樹所感覺到的;杜鵑也在啼叫,在說它能活多少個夏日。 這時,就好像有一股生命的泉流從它下面最細小的根部一直流到它最高處伸張著的枝子,一直流進了每片葉子;橡樹感覺到這泉流使它舒展開來,是的,它還用根感覺到地下面也充滿了生命活力,十分溫暖;它感覺到精力在增長恢復,它越長越高;樹幹挺拔向上,它一刻不停息,它不斷地長,一長再長,樹冠更加茂密,伸展得開開的,昂揚得高高的,——隨著樹的增長,它的歡快,它的要達到更高,一直伸到那明亮的溫暖的太陽那裡的渴望也在同時增長著。 它已經長得高高地穿過了雲塊,在那兒,那大群候鳥的黑陣和天鵝的白群都落在它的下面。 橡樹的每片葉子都可以看,就好像葉子有眼睛會看一樣;星兒白天也可以看見了,又大又光亮;每顆星都像眼睛那樣在眨閃,又溫柔又明亮;它們令老橡樹憶起那些熟悉可愛的眼睛,孩子的眼睛,在樹下相會的戀人的眼睛。 這是極美好的一刻,極其幸福!然而在這一切幸福之中,它感到一種渴望和希望,渴望樹林裡下面所有的樹,所有的矮叢、花草都能夠和它一起長大,一起感覺,一起體會這種輝煌和歡樂。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花草樹木不能和它一起生長,那宏偉的橡樹在這最歡樂的夢中便不完全愉快。這種感覺在它的枝子、葉子中動盪,非常真誠、非常強烈,就像在一個人的胸中一樣。 橡樹的樹杆在搖曳,好像它在尋找什麼卻沒有找到。它回頭望去,於是它感覺到了車葉草的香味,很快又有了忍冬和紫羅蘭的更強烈的芳香,它以為可以聽到杜鵑在回答。是的,它從樹林的綠頂透過雲朵望出去,看到在它的下面,其他的樹和它一樣在成長,挺拔起來;矮叢和草稈高高地挺向上方;有個別的甚至脫離了根,很快地飛了起來。樺樹生長得最快,像一道白色的電光,它的纖細的軀幹往上伸去,它的枝子像柔紗,像旗幡一樣在波動;樹林中所有的植物,就連那長著棕絨毛的葦子稈都在跟著長,鳥兒跟隨著唱,螞蚱在一根在飄在飛的細長的綠絲帶一樣的草稈上歇著,在它的脛節腳上蹭擦自己的翅翼;金龜子在喃喃細語,蜂兒在嗡嗡鳴唱,每一隻鳥兒都在用自己的小嘴歌唱,歌聲、歡樂,這一切一直傳到了天上。 「可是水邊的那小紅花也應該參加呀!」橡樹說道;「還有藍色的風鈴花和春黃菊!」——是的,橡樹願意它們全都參加。「我們已經來了!我們已經來了!」傳來了歌聲和響聲。「可是去年夏天的那些車葉草呢——前一年這裡是一大片鈴藍花——!還有野蘋果,多麼漂亮啊!——還有多年來,許多年來林子裡那一派繁華的景象——!要是這繁華景象還在,一直到今天還有的話,那麼那也是可以參加進來的!」「我們已經參加了,我們已經參加了!」歌聲和響聲從更高更高的地方傳來,就好像它就在前面飛著一樣。 「真是的,太好了,好得簡直不可思議!」老橡樹興高彩烈地喊道。「它們都來了,小的大的!沒有一個被忽略!這種幸福卻怎麼可能,怎麼能想像得到!」 「在上帝的天上這是可能的,是可以想像得到的!」響聲這樣說道。 一直是在往上長的橡樹感覺到它的根從泥土裡松了出來。 「現在是最好的了!」橡樹說道,「現在沒有任何東西束縛我了!我可以飛向最高處,飛向光輝,飛向燦爛!一切我心愛的東西,小的大的,都和我在一起!」 「全都和你在一起!」 這是橡樹的夢,正在它做夢的時候,在這聖潔的聖誕夜刮起了猛烈的風暴,刮遍了海面和陸地;洶湧的大海波濤沖向海灘,橡樹裂了,斷折了,正在它夢見自己的根從泥土裡松了出來的那一刻,它被連根拔起來了。它倒下了,它的三百六十五年現在就像蜉蝣的一天。 聖誕日的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風暴已經停息了;所有的教堂的鐘都在喜慶地鳴響著,每一根煙囪,就連貧苦農民的層頂上那極小的煙囪,都升起了煙,宛如占卜師①歡宴時祭壇上升起的那藍藍的煙,感恩的香煙。海逐漸地平靜下來,越來越靜,遠處一艘經受住了那夜晚的風暴的大船上,所有的旗子全升起了,一派聖誕的歡樂,美麗極了。 「那樹不見了!那老橡樹,我們陸上的位標!」海員們說道。「它在暴風雨的夜裡倒下了;誰還能頂替它!誰也不能!」伸展得開開地躺在海灘上的橡樹得到了這樣一篇入葬時的悼詞,言簡而意善!遠處船上傳來了聖潔的歌聲,聖誕節歡樂的歌聲、基督拯救人類和永恆生命的歌聲: 讓歌聲沖天,上帝的虔誠信徒! 哈利路亞,我們當然都已豐足, 那幸福無可比擬!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②! 古老的讚美詩在回旋,船上所有的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在這歌聲中,在祈禱中得到了老橡樹聖誕夜在最後最美好的夢中體驗到的那種解脫。 ①指古克爾特人的祭師,在克爾特人的心目中橡樹是聖潔的。 ②安徒生引自詩人布洛森的一首聖誕讚美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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