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事情是,柯普回到巴塞羅那,手上拿著作戰部寫給負責東部戰線工程運作的上校的一封信。他當然知道馬統工黨已被鎮壓,但他以為警察不會蠢到在他身負緊急軍令去前線的路上逮捕他的地步。他返回大陸飯店取工具包的時候,當時我妻子正好外出,店員一邊扯謊設法留住他,一邊給警察打電話。當我聽到柯普被捕的消息時,我承認我憤怒之至。他是我個人的朋友,我在他手下幹了幾個月,我和他在戰火中並肩戰鬥,我知道他的經歷。他拋棄了一切——家人、國家、生計——只是為了來西班牙參加反法西斯的戰鬥。

  他原在比利時預備役部隊服役,未經許可就離開了比利時,參加了一支外國軍隊。此前,他曾幫助西班牙政府非法生產軍火,如果他回到自己的祖國,那麼他已經為自己準備好了多年的牢獄生涯。他從1936年10月起一直在前線,通過自己的努力,從民兵晉升到了少校,我不知道他曾經參加過多少次戰鬥,但知道他受過一次傷。在五月騷亂中,我親眼看到他成功地阻止了眼看就要發生的戰鬥,也許挽救了一二十個人的生命。那些人回報他的竟是把投進監獄。生氣只是浪費時間,但這種愚蠢的狠毒確實是考驗人的耐性。

  同時,他們沒有「逮捕」我妻子,儘管她扔留在大陸飯店,但警察根本沒有去逮捕她。她顯然是被當作誘餌。然而幾個晚上之前,在午夜後的幾個小時,六個便衣警察闖入我們旅館的臥室裡,進行搜查。他們幾乎搜走了我們的每一塊紙片,幸好留下了護照和支票本。他們帶走了我的日記、所有書籍、過去幾個月積累的所有剪報(我經常在想這些剪報對他們有什麼用)、所有戰爭紀念品和所有信件。(不幸的是,他們帶走了讀者寄給我的許多信件,其中一些我還沒回信,我也就失去了那些讀者的地址。如果有人寫信給我探討最新一本書的有關情況,卻沒有收到回信,碰巧讀到了這幾行,他願意把這當作一種道歉嗎?)我後來得知警察也拿走了我留在莫蘭療養院的所有東西,甚至把我的一包髒亞麻衣服也帶走了。他們可能認為那上面會有用隱形墨水寫的情報。

  當時,無論怎樣來看,我妻子繼續住在那家飯店更為安全。如果她想躲起來,他們會立即追捕她。至於我自己,我得馬上躲藏起來,前景令我不安。儘管大肆逮捕,我幾乎不相信我處在危險之中。整件事情看起來毫無意義,柯普正是由於同樣拒絕認真考慮,這種愚蠢的突襲才使自己身陷囹圄。我不停地追問,為什麼有人要逮捕我?我做了什麼?我甚至還不是馬統工党成員。我在五月戰鬥中確實扛槍上陣,但有四五萬人都是這樣做的(只是猜測)。此外,我急需合適的夜間睡眠。我想冒一下險回旅館去。

  我妻子不同意,她耐心地解釋事態。我做過什麼或者沒做過什麼都無關緊要。這不是十足的犯罪,而只是恐怖統治。我沒有任何明確的犯罪行為,但犯了「托洛茨基分子」罪。我曾為馬統工黨服務這一事實就足以把我送進監獄。現在還固守那種只要遵守法律就是安全的英國觀念毫無用處。法律實際上是警察選擇制定的。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躲藏起來並掩蓋我和馬統工黨之間有任何關係的事實。

  我們檢查了一下口袋裡的證件。妻子讓我撕掉民兵證,那上面印有馬統工黨大寫字母,還有一群民兵以馬統工黨的旗幟為背景的一張照片,現在僅憑這些東西就可以讓我被捕。然而,我得保留遣散證明。儘管危險,因為證上蓋著29師的印章,警察可能知道29師屬￿馬統工黨,但沒有它們,我可能被當作逃兵抓起來。

  我們現在需要考慮的是離開西班牙。留在這裡等待牢獄之災遲早降臨毫無意義。事實上,我們兩個更願意留下來,只想看看發生什麼事情。但我猜想西班牙監獄污穢不堪(實際上,那裡比我想像的還要糟糕)。一旦進入監獄,你絕不會知道何時才能夠出來。我身體狀況很差,胳膊疼痛不已。我們計劃第二天在英國領事館見面,科特曼和麥克奈爾也會去那裡。可能要好幾天才能準備好護照。

  在離開西班牙之前,你得把護照拿到三個不同的地方蓋章——警察總局、法國領事館和加泰羅尼亞移民局。當然,警察總局非常危險。但也許英國領事館在不讓他們知道我們和馬統工黨有任何關係的情況下能把事情辦妥。顯然一定會有一份國外「托洛茨基分子」嫌疑犯名單,我們的名字很可能赫然其上,但在名單到達之前,我們可能已經幸運地通過了國界。整個過程,一定會有許多麻煩和拖遝。但幸好這裡是西班牙,而不是德國。西班牙的秘密警察有蓋世太保的某些精神,但沒有他們那麼大的能耐。

  我們就此分手。我妻子回到旅館,我在黑暗之中遊蕩,想找個地方睡覺。我記得當時心情鬱悶煩躁。我多想在床上睡一晚啊!我無處可去,沒有地方收留我。實際上,馬統工黨沒有地下組織。毫無疑問,領導們已經意識到黨可能會被鎮壓,但他們絕沒有想到完全搜巫婆式行動①。實際上他想得太少,就在馬統工黨被鎮壓的那一天,他們還在繼續改建馬統工黨建築(除了其他事情之外,他們正在執委會大樓建一家電影院,那裡原來是一家銀行)。因此,事實上根本沒有集會和隱蔽地點,而這些是每個革命政黨都應該擁有的。

  天知道那天晚上會有多少人因房子被警察摧毀而露宿街頭。五天的疲憊之旅,睡在根本不可能睡著的地方,我的胳膊也疼得厲害,現在那幫傢伙將我四處驅逐,我只得睡在野地上了。思隨人行,我沒有做出任何正確的政治決定,事情發生時我從不做決定。當我處在戰爭或政治的混亂之中時,總會出現這種情況——我意識到沒有辦法減輕我身體上的不適,只是深深地希望這種荒唐的事情早點結束。我後來才看清事情的重大意義,但事情發生時,我只是想遠離他們——這也許不太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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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指舊時基督教教會和政府官員為處死行巫者而聯合進行的搜捕行動,現在指以維護國家利益為藉口對持不同政見者的政治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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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了很遠,竟走到了總醫院附近。我想找個地方躺下,讓討厭的警察找不到我,不會找我要證件。我試著找了一個防空洞,但它是新挖的,正滴著水。然後我來到一座廢棄的教堂,那裡被革命烈火焚燒過,已經破破爛爛。那只是一個無頂、四堵牆壁的框架,四周都是碎石塊。我在黑暗中摸索,終於找到一個能躺下的洞穴。躺在破磚爛瓦上並不舒服,好在這是一個暖和的夜晚,我設法睡了幾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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