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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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普大致看了一下現場,撥開人群走過來,把一個正用牙齒咬拔手榴彈保險銷的紅發德國突襲隊員拽了回來。他大聲命令人們撤回大樓,並用好幾種語言告訴大家,我們必須避免流血。然後,他走出大門,站在國民自衛隊完全能夠看得清的人行道上,誇張地解下手槍並緩慢地放在地上。隨行的兩個西班牙民兵軍官也同樣如此,他們三個人緩慢地朝著正在門口擠成一團的國民自衛隊走過去。這是一件給我20英鎊我也不會幹的事。他們兩手空空地朝那些手裡有槍但卻被嚇壞了的國民自衛隊士兵走去。 一個隻穿襯衫、嚇得臉色鐵青的國民自衛隊官員從門內走出來和柯普談判。他不停地用顫抖著的手指著人行道上的兩枚未爆的手榴彈。柯普回來以後對我們說,最好引爆那兩顆手榴彈,繼續留在那兒,對行人很危險。一個突襲隊員向其中一枚手榴彈開了一槍,手榴彈爆炸了,但沒有擊中另一枚。我向他要過步槍,蹲下來朝第二枚手榴彈開槍。真是難為情,我也沒打中。這是我在騷亂期間唯一的一次開槍射擊。人行道上落滿了從摩卡咖啡館招牌上掉下的碎玻璃片,停在外面的兩輛軍車,其中有一輛是柯普的,被子彈打出了許多窟窿,擋風玻璃完全破碎了。 柯普再次帶我上樓,並給我簡要地說明了一下的當前情況。如果馬統工黨大樓遭到攻擊,我們必須保衛大樓,但馬統工党的頭頭們卻發話來要我們按兵不動,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火。大樓的正對面有一個叫做波利羅馬的電影院,電影院的樓上設有一個博物館,在這座高出一般建築的頂部有個雙穹的嘹望塔。利用它可以控制街道,只要有幾個持槍的士兵守住那兒,就可以壓制任何針對馬統工黨大樓的進攻。電影院管理員是全國勞工聯盟的成員,應該會允許我們進出。至於摩卡咖啡館的國民自衛隊員,也不會跟著我們太過不去,他們不想打仗,只會很樂意自己活著也讓別人活著。柯普重申命令,除非有人向我們開火或者我們的大樓受到攻擊,否則不得開槍。我猜想,馬統工党的頭頭們也一定對被牽進這一事件而大發雷霆,但他們還是認為不得不和全國勞工聯盟保持一致,雖然柯普沒有這麼說。 我們已經在嘹望塔佈置了守衛。在此後的三天三夜裡,除了悄悄去旅館吃飯時的短暫休息,我一直守衛在波利羅馬電影院的屋頂上,我尚未遇到過什麼危險。只要不挨餓、不煩悶,我什麼都能忍耐,然而,這卻是我整個一生中最難耐的一段時間。我認為,很少有能比經歷巷戰那些不幸的日子更令人厭惡、更令人絕望,或者,結果更令人傷透腦筋的了。 我待在屋頂上,常常對這種愚蠢的行為感到驚訝。透過嘹望塔小小的窗戶,你可以看到數英里方圓——一排排細瘦高聳的樓房,玻璃穹頂,還有那些耀眼的綠瓦和紅銅瓦、奇妙而又彎曲的屋頂;向東看是波光粼粼的淡藍色大海——我自來到西班牙後第一次看到大海。擁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沉浸在毫無生氣、一片狼藉的噩夢之中。陽光下的街道上空空蕩蕩。除了從街壘和用沙袋堵起的窗後射出的一連串子彈,沒有什麼事發生。所有街道上都沒有汽車行駛。 在拉姆拉斯一帶,電車一動不動地停著,駕駛員早在開戰時就逃之夭夭了。可惡的噪聲一直在成千上萬的石頭建築物之間回蕩,回蕩,就像一場熱帶的暴風雨。劈劈啪啪聲、噠噠噠噠聲、轟隆轟隆聲——有時消失為只有零零落落的射擊聲,有時又變為震耳欲聾的連續猛烈射擊聲,白天的射擊從未停止過,第二天黎明會準時開始。 究竟正在發生些什麼事,誰在打誰,誰正在獲勝,一開始很難弄清楚。巴塞羅那人是那麼習慣巷戰,那麼熟悉當地的地形環境,以至於他們憑直覺就能知道哪個政黨會控制哪條街道和哪些大樓。任何一個外國人都會自歎不如。從嘹望塔望去,我能清楚地看到拉姆拉斯,它是這座城市的一條主要街道,一條分界線。在拉姆拉斯以西,工人階級的地區有團結的無政府主義者;在東面,一場糊裡糊塗的戰鬥正在彎彎曲曲的小巷中進行著,再那裡,加聯社党和國民自衛隊或多或少佔有主動權。而在拉姆拉斯北面,加泰羅尼亞廣場周圍的陣地卻十分複雜,以至於每幢大樓上要是沒掛上一面黨旗,那就很難弄清那裡究竟屬哪個派別了。 這裡的主要建築物就是科隆旅館——加聯社黨的總部,控制著加泰羅尼亞廣場。從科隆旅館這個龐然大物唯一靠近廣場的一扇窗戶裡,伸出了能夠以致命效果掃射廣場的機關槍。在拉姆拉斯南面,我們東面100碼的地方,J.S.U.——加聯社党的青年聯盟(相當於英國的青年共產主義者聯盟),正據守一家大百貨商店,他們用沙袋堵起了對著我們嘹望塔的窗戶。他們已經取下他們的紅色旗子,升起了加泰羅尼亞人的旗幟。在電話局的上面,所有麻煩的起點就是加泰羅尼亞人的旗幟和無政府主義者的旗子並排飄揚。在那兒,某些暫時性的妥協已經達成,交接正在不停地進行著,大樓裡並沒有發生交火。 我們的這個地方是出奇地安靜。摩卡咖啡館的國民自衛隊已經拉下鋼質百葉窗,並把咖啡館的家具摞起來設置了一道路障。稍後,又有五六個人來到我們對面的屋頂,用床墊建起了又一個掩體,而且掛上了加泰羅尼亞人的旗幟。但很明顯,他們並沒有開火的意思。柯普已與他們訂下了明確的協議:如果他們不向我們開槍,我們也決不向他們開槍。通過這次交涉,他已與國民自衛隊相處得不錯,而且好幾次去摩卡咖啡館拜訪他們。國民自衛隊當然已經攫取了咖啡館裡的所有飲料,他們以15瓶啤酒作為禮物送給他。作為回報,柯普竟然把我們的一支來複槍送給他們,以此補償他們在前一天不知如何丟失的一支槍。然而,待在屋頂上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有時,我對所有的事情只是厭煩,對可惡的噪音卻並不在意。我通常會花上幾個鐘頭去看一系列企鵝出版社的書,這些是我幾天前很幸運地買到的。有時,我確實能覺察到50碼外的士兵正盯著我。這有點像回到戰壕的感覺。由於習慣所致,有幾次我都把國民自衛隊說成「法西斯」又突然住口。我們通常有六個人守在那兒。我們在嘹望塔內安排一個守衛,而其餘的人則坐在下面的鉛皮屋頂上,那兒除了一道石欄杆外,沒有其他可作掩護的東西。我清楚地知道國民自衛隊隨時可能接到開火的電話命令。他們雖已同意在這麼幹之前對我們發出警告,但是也不能斷定他們會一定信守協議。然而,只有一次,看起來像要發生麻煩。對面的一個自衛隊員蹲下來並開槍射擊。當時我正好在嘹望塔站崗。我立即把槍口對準了他,大聲吼道: 「喂,你幹嘛朝我們開槍!」 「什麼?」 「不要朝我們開槍,否則,我們就要還擊啦!」 「沒有,沒有!我不是對你們開槍。看——朝下面那兒看!」 他用槍口指著通往我們大樓的側街。那裡有一個穿藍色工作服的年輕人,手持來複槍在街角躲來藏去。很明顯,這個人剛才向屋頂上的自衛隊員開過槍。 「我剛才是朝他開槍。是他先開槍打我的。」(我相信這是真的)「我們不會向你們開槍的。我們跟你們一樣,都是工人。」 他打了一個反法西斯的敬禮,我回敬了他。我朝對面高聲喊道: 「你們還有啤酒嗎?」 「沒了,我們的都喝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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