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十一


  無論在何處,只要敵我雙方陣地之間的距離近到了叫一聲對方就能聽得到的程度,每一方都會日夜不斷地向對方進行高聲咒駡。我方高呼:「法西斯分子——同性戀!」法西斯分子則高呼:「西班牙萬歲!佛朗哥萬歲!」——或者,當他們知道對面是英國人時便高喊:「滾回老家去,你們這些英國佬!我們這裡不需要外國佬!」在民兵中,特別是那些站在政府一邊的黨派成員,他們力圖破壞敵人士氣的宣傳性喊話,已經發展成為一種駕輕就熟的常規技巧。每一個佔有前沿位置的人,通常是機槍手,都被賦予了喊話任務,並且都發了擴音器。他們的喊叫通常都有固定的程式,他們充滿革命激情地向法西斯士兵們解釋,你們都是國際資本(主義)的雇傭兵,你們是在與自己的階級作戰,等等,等等,並敦促對方趕緊棄暗投明往我們這邊跑。

  這些話語由輪番替換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廣播,甚至持續通宵。這種喊話是有作用的,人們對此幾乎不存爭議;每個人都認為法西斯逃兵逐漸增多,與這種宣傳性喊話有很大關係。完全可以想像,站在敵方某個哨位的某個可憐的傢伙——很可能是違背自己意願而被強征入伍的社會主義者或無政府主義工會成員,他在自己的哨位上都快凍僵了,聽到「不要與你自己的階級作戰!」的口號在黑暗中反復響起,他不可能不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就有可能促使他決定是否應該叛逃。

  當然,這樣的做法不適合英國人的戰爭觀念。我承認,在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做法時,我感到非常吃驚,也非常反感。天下竟然會有試圖轉變敵人的觀念而非對敵人開火這樣的離奇古怪的事情!不過,現在我認為,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都是一種合理的策略。在普通的陣地戰中,如果沒有火炮,那就很難避免在重創敵人的同時己方也要付出同樣的傷亡代價。如果你能以策動叛逃的方法削弱敵方群體,那是再好不過了。叛逃者實際上比敵人屍體更有意義,因為他們能夠提供有用的情報。但在剛開始時,我們都曾為此深感不安,覺得這些西班牙人對待這場戰爭的態度太不嚴肅。在我們右邊地勢稍低的那個地方,有個加聯社黨的哨所,那裡有個該黨男子在從事策反工作方面簡直像個藝術家。通常,他不是高喊革命口號,而只是心平氣和地告訴法西斯分子,我們這邊吃的食品比他們那邊好多了。

  他所列舉的政府配給,帶有相當多的想像的成分。「奶油土司!」——誰都能夠聽到他的洪亮嗓音在寂靜的山谷裡迴響——「就在這兒,我們正坐下來吃奶油土司!多麼可愛的奶油土司切片啊!」其實,我絲毫也不懷疑,他和我們一樣,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或者好幾個月沒見到過奶油了。但在如此寒冷的夜晚,關於奶油土司的消息,大概一定會使許多法西斯分子流口水了。這甚至也讓我流了口水,儘管我明明知道他在撒謊。

  二月的一天,我們發現一架法西斯分子的飛機正在向我們的陣地逼近。像往常一樣,機關槍被拖到空曠處,槍管豎起,每個機槍手都仰臥操作,力求瞄得更准。一般地說,我們這些孤立的陣地根本不值得轟炸,少數經過我們上空的法西斯分子的飛機通常會繞飛,以比開機槍火力。這一次敵機倒是直接飛了過來,可是飛得太高,超出了機槍的射程;不一會,飛機不是投下炸彈,而是投下白色閃光的東西,並在空中不停地翻滾。有一些落到了我們的陣地上。原來是法西斯主義者報紙《阿拉貢先驅報》的複印件,報紙宣稱我們的在馬拉加失守了。

  那天晚上,法西斯分子發動了一次夭折的進攻。我剛剛躺下睡覺,尚在似睡非睡之間,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射擊聲,隨即有人在防空壕裡高聲大叫:「他們進攻了!」我翻身抓起來複槍,跑向自己的崗位。我的崗位在陣地的最高點,機槍位的旁邊。這裡伸手不見五指,射擊聲宛如惡魔一般。關於敵方火力,我推測大概有五挺機槍對我們開火。法西斯分子那邊發出了一種可怕的爆炸聲,那是他們有人以一種白癡般的方式把手榴彈投在了己方的胸牆上。夜空極度黑暗。在我們左面的山谷中,我看到了來複槍發出的綠色火焰,那裡有一小隊法西斯分子,很可能是在巡邏,他們從側面向我們發起攻擊。黑暗中,子彈在我們周圍飛來飛去。爆炸——尖嘯——爆炸。

  一些炮彈呼嘯著飛來,但落地點離我們還遠著呢。如同以往常見的那樣,敵人扔過來的多數炸彈都沒有爆炸。接下來,我們開始了一段糟糕的時光,我們的背後的山頂上又有一挺機槍在射擊——實際上是調上來支援我們這一方的,可當時感覺我們似乎已經被包圍……不久,我們的機槍又被卡住了,它好象被糟透了的彈藥堵慣了似的,更麻煩的是推彈杆也在黑暗中丟失了。顯然,大家除了站著挨打什麼也做不成了。西班牙機槍手們對於隱蔽持蔑視態度,實際上就是故意暴露自己,所以我也只能這樣做。

  儘管如此,這種經歷仍然非常有趣。確切地說,我還是第一次這樣暴露在戰火之中,讓我感到恥辱的是,我發現自己被嚇得冷汗直冒。我注意到,當遭遇重火力攻擊的時候人們都有同樣的感覺——你最害怕的不是被打中,而是不知道什麼地方會被打中。長時間地緊繃神經,不知道子彈會擊中哪個部位,這會給你的整個身心帶來巨大的痛苦。

  雙方交火一兩個小時後,敵方火力漸漸減弱,以至停止。其間我們僅有一人負傷。法西斯分子將一些機槍前移至軍事無人區,但留出一段安全距離,也無意於將槍口對準我們的胸牆。事實上,法西斯部隊並不是真的發動進攻,主要是為了槍彈齊鳴,製造歡快氣氛,慶祝他們奪取馬拉加。此事的重要之處在於,教會了我萬萬不可輕信報紙刊登的戰時新聞。一兩天之後,許多報紙和廣播都同時報道了一則消息:一支擁有大量騎兵和坦克的強大法西斯部隊對我方發動了大規模進攻(戰場是在一處近乎垂直的山坡上!),但被英勇的英國人擊潰了。

  在法西斯分子最初宣稱我們失守馬拉加的時候,我們把這則消息當作一個謊言。但第二天又出現了進一步的謠傳,大概又過了好幾天,此事方才得到了官方的證實。僅就事件過程而言,整個不光彩的故事——守軍如何沒放一槍就撤離了馬拉加,意大利人的暴怒沒能發洩在撤退的對方軍隊身上,餓是發洩在那些可憐的市民身上,市民們被意大利人用機關槍去看出一百英里遠。這則新聞讓整個戰線都感到掃興,因為,無論事實真相究竟如何,民兵中的每個人都確信,馬拉加的失守應該歸咎于背叛行為。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關背叛行為或目標分歧的談論,也使我第一次產生了對這場戰爭的茫然和疑問,而此前我卻認為正確和錯誤全都是那麼簡單。

  在二月中旬,我們離開了奧斯庫羅殺,與在這一戰區的其他所有馬統工黨的民兵部隊一起,成為圍困韋斯卡的政府軍的一部分。這是一段五十英里的行程,我們乘卡車穿過寒冷的平原,道路兩旁修剪過的蔓生植物尚未發芽,越冬大麥剛從高低不平的土壤中露出細細的葉尖來。我們的新陣地距韋斯卡大約四公里,從這裡可以看到韋斯卡的點點燈火,以及有如玩具般的各種建築物。幾個月以前,在謝塔莫被攻克之後,政府軍的總指揮極為樂觀地說道:「明天我們將在韋斯卡喝咖啡。」但事實證明他錯了。我們雖然發動了慘烈的進攻,卻並沒能夠攻克這座城鎮,而「明天我們將在韋斯卡喝咖啡」的豪言壯語則成為全軍的笑料。如果日後我能夠重遊西班牙,我會專程前往韋斯卡喝上一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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