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一九八四 | 上頁 下頁
七十


  「不一樣了,」他說,「你就感到不一樣了。」

  似乎沒有別的可以說了。風把他們的單薄的工作服刮得緊緊地裹在他們身上.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馬上使你覺得很難堪,而且坐著不動也太冷,他說要趕地下鐵道,就戰了起來要走。

  「我們以後見吧,」他說。

  「是的,」她說,「我們以後見吧。」

  他猶豫地跟了短短的一段距離,落在她身後半步路。他們倆沒有再說話。她並沒有想甩掉他,但是走得很快,使他無法跟上。他決定送她到地下鐵道車站門口,但是突然覺得這樣在寒風中跟著沒有意思,也吃不消。他這時就一心想不如離開她,回到栗樹咖啡館去,這個地方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吸引他過,他懷念地想著他在角落上的那張桌子,還有那報紙、棋盤、不斷斟滿的杜松子酒。尤其是,那裡一定很暖和。於是,也並不是完全出於偶然,他讓一小群人走在他與她的中間。他不是很有決心地想追上去,但又放慢了腳步,轉過身來往回走了。他走了五十公尺遠回過頭來看。街上並不擁擠,但已看不清她了。十多個匆匆忙忙趕路的人中,有一個可能是她。也許從背後已無法認出她的發胖僵硬的身子了。

  「在當時,」她剛才說,「你說的真是這個意思。」他說的真是這個意思。他不僅說了,而且還打從心眼裡希望如此。

  他希望把她,而不是把他,送上前去喂——

  電幕上的音樂聲有了變化。音樂聲中有了一種破裂的嘲笑的調子,黃色的調子。接著——也許這不是真正發生的事實,而是一種有些象聲音的記憶——有人唱道:

  「在遮蔭的栗樹下;我出賣了你,你出賣了我——」他不覺熱淚盈眶。一個服務員走過,看到他杯中已空,就去拿了杜松子酒瓶來。

  他端起了酒杯,聞了一下。這玩意兒一口比一口難喝。但是這已成了他所沉溺的因素。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復活。他靠杜松子酒每晚沉醉如死,他靠杜松子酒每晨清醒過來-他很少在十一點以前醒來,醒來的時候眼皮都張不開,口渴如焚,背痛欲折,如果不是由於前天晚上在床邊放著的那瓶酒和茶杯,他是無法從橫陳的位置上起床的。在中午的幾個小時裡,他就面無表情地呆坐著,旁邊放著一瓶酒,聽著電幕。從十五點到打烊,他是栗樹咖啡館的常客。沒有人再管他在幹什麼,任何警笛都驚動不了他,電幕也不再訓斥他。有時,大概一星期兩次,他到真理部一間灰塵厚積、為人遺忘的辦公室裡,做一些工作,或類似工作的事情。他被任命參加了一個小組委員會下的一個小組委員會,上面那個小組委員會所屬的委員會是那些負責處理編纂第十一版新話詞典時所發生的次要問題的無數委員會之一。

  他們要寫一份叫做臨時報告的東西,但是寫報告的究意是什麼東西,他從來沒有弄清楚過。大概同逗點應該放在括號內還是括號外的問題有關。小組委員會還有四名委員,都是同他相似的人物。他們經常是剛開了會就散了,個個都坦率地承認,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事情要做。但也有時候他們認真地坐下來工作,象煞有介事地做記錄、起草條陳,長得沒完沒了,從來沒有結束過。那是因為對於他們要討論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引起了越來越複雜、深奧的爭論,在定義上吹毛求疵,漫無邊際地扯到題外去,爭到後來甚至揚言要請示上級。但是突然之間,他們又泄了氣,於是就圍在桌子旁邊坐著,兩眼茫然地望著對方,很象雄雞一唱天下白時就銷聲匿跡的鬼魂一樣。

  電幕安靜了片刻。溫斯頓又拍起頭來。公報!哦,不是,他們不過是在換放別的音樂。他的眼簾前就有一幅非洲地圖。軍隊的調動是一幅圖表:一支黑色的箭頭垂直向南,一支白色的箭頭橫著東進,割斷了第一個箭頭的尾巴。好象是為了取得支持,他抬頭看一眼畫像上的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不可想像第二個箭頭壓根兒不存在。

  他的興趣又減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揀起白色的相,走了一步。將!但是這一步顯然不對,因為——

  他的腦海裡忽然飄起來一個記憶。他看到一間燭光照映的屋子,有一張用白床罩蓋著的大床,他自已年約十來歲,坐在地板上,搖著一個骰子匣,在高興地大笑。他的母親坐在他對面,也在大笑。

  這大概是在她失蹤前一個月。當時兩人情緒已經和解了,他忘記了難熬的肚餓,暫時恢復了幼時對她的愛戀。他還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大雨如注,雨水在玻璃窗上直瀉而下,屋子裡太黑,無法看書。兩個孩子關在黑暗擁擠的屋子裡感到極其無聊。溫斯頓哼哼卿卿地吵鬧著要吃的,在屋子裡到處翻箱倒罐,把東西東扯西拉,在牆上拳打足踢,鬧得隔壁鄰居敲牆頭抗議,而小的那個卻不斷地號哭。最後,他的母親說。「乖乖地別鬧,我給你去買個玩具。非常可愛的玩具——你會喜歡的。說完她就冒雨出門,到附近一家有時仍舊開著的小百貨鋪裡,買回來一隻裝著骰子玩進退遊戲的硬紙匣。他仍舊能夠記得那是潮的硬紙板的氣味。這玩意兒很可憐。硬紙板都破了,用木頭做的小骰子表面粗糙,躺也躺不平。溫斯頓不高興地看一眼,毫無興趣。但是這時他母親點了一根蠟燭,他們就坐在地板上玩起來。當他們各自的棋子進了幾步,快有希望達到終點時,又倒退下來,幾乎回到起點時,他馬上就興奮起來,大聲笑著叫喊。他們玩了八次,各贏四次。他的小妹妹還太小,不懂他們在玩什麼,一個人靠著床腿坐在那裡,看到他們大笑也跟著大笑。整整一個下午,他們在一起都很快活,就象在他幼年時代一樣。

  他把這副景象從腦海裡排除出去。這個記憶是假的。他有時常常會有這種假記憶。只要你知道它們是假的,就沒有關係。有的事情確實發生過,有的沒有。他又回到棋盤上,揀起白色的相。他剛揀起,那棋子就啪的掉在棋盤上了。他驚了一下,好象身上給刺了一下。

  一陣刺耳的喇叭聲響了起來。這次是發表公報了!勝利!在發表消息的前晚喇叭總是有勝利的消息。咖啡館裡一陣興奮,好象通過一陣電流一般。甚至服務員也驚了一下,豎起了耳朵。

  喇叭聲引起了一陣大喧嘩。電幕已經開始播放,廣播員的聲音極其興奮,但是剛一開始,就幾乎被外面的歡呼聲所淹沒了。這消息在街上象魔術一般傳了開來。他從電幕上所能聽到的只是,一切都按他所預料的那樣發生了:一支海上大軍秘密集合起來,突然插入敵軍後方,白色的箭頭切斷了黑色箭頭的尾巴。人聲喧嘩之中可以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得意揚揚的話:「偉大戰略部署——配合巧妙——徹底潰退——

  俘虜五十萬——完全喪失鬥志——控制了整個非洲——戰爭結束指日可待——大獲全勝——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勝利——

  勝利,勝利,勝利!」

  溫斯頓在桌子底下的兩隻腳拼命亂蹬.他仍坐在那裡沒有動,但是在他的腦海裡,他在跑,在飛快地跑著,同外面的群眾一起,大聲呼叫,欣喜若狂。他又抬頭看一眼老大哥。哦,這個雄踞全世界的巨人!這個使亞洲的烏合之眾碰得頭破血流的巨石!他想起在十分鐘之前——是的,不過十分鐘——他在思量前線的消息、究竟是勝是負時,他心中還有疑惑。可是現在,覆亡的不僅僅是一支歐亞國軍隊而已。自從他進了友愛部那天以來,他已經有了不少變化,但是到現在才發生了最後的、不可缺少的、脫胎換骨的變化。

  電幕上的聲音仍在沒完沒了地報告俘虜、戰利品、殺戮的故事,但是外面的歡呼聲已經減退了一些。服務員們又回去工作了。溫斯頓飄飄然坐在那裡,也沒有注意到酒杯裡又斟滿了酒。他現在不在跑,也不在叫了。他又回到了友愛部,一切都已原諒,他的靈魂潔白如雪。他站在被告席上,什麼都招認,什麼人都咬。他走在白色瓷磚的走廊裡,覺得象走在陽光中一樣,後面跟著一個武裝的警衛。等待已久的子彈穿進了他的腦袋。

  他抬頭看著那張龐大的臉。他花了四十年的功夫才知道那黑色的大鬍子後面的笑容是什麼樣的笑容。哦,殘酷的、沒有必要的誤會!哦,背離慈愛胸懷的頑固不化的流亡者!

  他鼻樑兩側流下了帶著酒氣的淚。但是沒有事,一切都很好,鬥爭已經結束了。他戰勝了自己。他熱愛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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