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一九八四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黑市,」她毫不在乎地說。「你瞧,我實際上就是那種女人。我擅長玩把戲。在少年偵察隊裡我做過隊長。每星期三個晚上給少年反性同盟做義務活動。我沒完沒了地在倫敦到處張貼他們的胡說八道的宣傳品。遊行的時候我總是舉大旗。我總是面帶笑容,做事從來不退縮。總是跟著大夥兒一起喊。這是保護自己的唯一辦法。」

  溫斯頓舌尖上的第一口巧克力已經融化,味道很好。但是那個模糊的記憶仍在他的意識的邊緣上徘徊,一種你很明顯地感覺到,但是卻又確定不了是什麼具體形狀的東西,好象你從眼角上看到的東西。他把它撇開在一旁,只知道這是使他很後悔而又無法挽救的一件事的記憶。

  「你很年輕,」他說。「你比我小十幾歲。象我這樣一個人,你看中什麼?」

  「那是你臉上有什麼東西吸引了我。我決定冒一下險。

  我很能發現誰是不屬￿他們的人。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反對他們(them)。」

  他們(Them),看來是指黨,尤其是指核心黨,她說起來用公開的譏嘲的口氣,這種仇恨的情緒使溫斯頓感到不安,儘管他知道如果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話,他們現在呆的地方肯定是安全的。她身上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很驚訝,那就是她滿嘴粗話。黨員照說不能說罵人的話,溫斯頓自己很少說罵人的話,至少不是高聲說。但是裘莉亞卻似乎一提到黨,特別是核心黨,就非得用小胡同裡牆上粉筆塗抹的那種話不可。他並不是不喜歡。這不過是她反對黨和黨的一切做法的一種表現而已,而且似乎有點自然健康,象一頭馬嗅到了爛草打噴嚏一樣。他們已經離開了那個空地,又在稀疏的樹蔭下走回去,只要小徑夠寬可以並肩走,就互相摟著腰。他覺得去了腰帶以後,她的腰身現在柔軟多了。他們說話很低聲。裘莉亞說,出了那塊小空地,最好不出聲。他們不久就到了小樹林的邊上。她叫他停了步。

  「別出去。外面可能有人看著。我們躲在樹枝背後就沒事。」

  他們站在榛樹蔭裡。陽光透過無數的樹葉照在他們的臉上仍是熱的。溫斯頓向遠處田野望去,發現這個地方是他認識的,不禁覺得十分驚異。他一眼就知道了。這是一個古老的牧場,草給啃得低低的,中間彎彎曲曲地有一條小徑,到處有鼴鼠洞。在對面高高矮矮的灌木叢裡,可以看到榆樹枝在微風中搖擺,樹葉象女人的頭髮一樣細細地飄動。儘管看不到,肯定在附近什麼地方,有一條溪流,綠水潭中有鯉魚在游泳。

  「這裡附近是不是有條小溪?」他輕輕問道。

  「是啊,有一條小溪。在那邊那塊田野的邊上。裡面有魚,很大的魚。你可以看到它們在柳樹下面的水潭裡浮沉,擺動著尾巴。」「那是黃金鄉——就是黃金鄉,」他喃喃地說。

  「黃金鄉?」

  「沒什麼,親愛的。那是我有時在夢中見到的景色。」

  「瞧!」裘莉亞輕聲叫道。

  一隻烏鴉停在不到五公尺遠的一根高度幾乎同他們的臉一般齊的樹枝上。也許它沒有看到他們。它是在陽光中,他們是在樹蔭裡。它展開翅膀,又小心地收了起來,把頭低了一會兒,好象向太陽致敬,接著就開始唱起來,嚶鳴不絕。

  在下午的寂靜中,它的音量是很驚人的。溫斯頓和裘莉亞緊緊地挨在一起,聽得入了迷。這樣一分鐘接著一分鐘,那只烏鶇鳴叫不已,變化多端,從來沒有前後重複的時候,好象是有心表現它的精湛技藝。有時候它也暫停片刻,舒展一下翅翼,然後又收斂起來,挺起色斑點點的胸脯,又放懷高唱。溫斯頓懷著一種崇敬的心情看著。那只鳥是在為誰,為什麼歌唱?並沒有配偶或者情敵在聽它。它為什麼要棲身在這個孤寂的樹林的邊上兀自放懷歌唱?他心裡想,不知附近有沒有安裝著竊聽器。他和裘莉亞說話很低聲,竊聽器是收不到他們的聲音的,但是卻可以收到烏鶇的聲音。也許在竊聽器的另一頭,有個甲殼蟲般的小個子在留心竊聽——聽到的卻是鳥鳴。可是烏鶇鳴叫不止,逐漸把他的一些猜測和懷疑驅除得一乾二淨。這好象醍醐灌頂,同樹葉縫中漏下來的陽光合在一起。他停止了思想,只有感覺在起作用。他懷裡的姑娘的腰肢柔軟溫暖。他把她的身子挪轉一下從而使他倆面對著面;她的肉體似乎融化在自已的肉體裡了。他的手摸到哪裡,哪裡就象水一樣不加抗拒。他們的嘴唇貼在一起;同剛才的硬梆梆的親吻大不一樣。他們再挪開臉的時候,兩個人都深深地歎口氣。那只鳥也吃了一驚,撲翅飛走了。

  溫斯頓的嘴唇貼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馬上。」

  「可不能在這裡,」她輕輕回答。「回到那塊空地去。那裡安全些。」

  他們很快地回到那塊空地,一路上折斷了一些樹枝。一回到小樹叢中之後,她就轉過身來對著他。兩個人都呼吸急促,但是她的嘴角上又現出了笑容。她站著看了他一會,就伸手拉她制服的拉練。啊,是的!這幾乎同他夢中所見的一樣。幾乎同他想像中的一樣快,她脫掉了衣服,扔在一旁,也是用那種美妙的姿態,似乎把全部文明都拋置腦後了。她的肉體在陽光下顯得十分白晰。但他一時沒有去看她的肉體,他的眼光被那露出大膽微笑的雀斑臉龐給吸引住了。他在她前面跪了下來,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以前幹過嗎?」「當然幹過。幾百次了——噯,至少幾十次了。」

  「同黨員一起?」

  「是的,總是同黨員一起。」

  「同核心党的黨員一起?」

  「那可沒有,從來沒有同那些畜牲一起。不過他們如果有機會,有不少人會願意的。他們並不象他們裝作的那樣道貌岸然。」

  他的心跳了起來。她已經幹了幾十次了;他真希望是幾百次,幾千次。任何腐化墮落的事都使他感到充滿希望。誰知道?也許在表面的底下,黨是腐朽的,它提倡艱苦樸素只不過是一種掩飾罪惡的偽裝。如果他能使他們都傳染上麻瘋和梅毒,他一定十分樂意這麼做!凡是能夠腐化、削弱、破壞的事情,他都樂意做!他把她拉下身來,兩人面對著面。

  「你聽好了,你有過的男人越多,我越愛你。你明白嗎?」

  「完全明白。」

  「我恨純潔,我恨善良。我都不希望哪裡有什麼美德。

  我希望大家都腐化透頂。」

  「那麼,親愛的,我應該很配你。我腐化透頂。」

  「你喜歡這玩藝兒嗎?我不是只指我;我指這件事本身。」

  「我熱愛這件事。」

  這就是他最想聽的話。不僅是一個人的愛,而是動物的本能,簡單的不加區別的欲望:這就是能夠把黨搞垮的力量。他把她壓倒在草地上,在掉落的風信子的中間。這次沒有什麼困難。不久他們的胸脯的起伏恢復到正常的速度,興盡後分開躺在地上了。陽光似乎更加暖和了。兩人都有了睡意。他伸手把制服拉了過來,蓋在她身上。接著兩人就馬上睡著了,大約睡了半個小時。

  溫斯頓先醒。他坐起身來,看著那張仍舊睡著,枕在她的手掌上的雀斑臉。除了她的嘴唇以外,你不能說她美麗。

  如果你細看,眼角有一兩條皺紋。短短的黑髮特別濃密柔軟。他忽然想到他還不知道她姓什麼,住在哪裡。

  睡著的無依無靠的年輕健康的肉體引起了他一種憐憫的、保護的心情。但是卻不完全是剛才站在榛樹下聽那烏鶇鳴叫時所感到的那種盲目的柔情。他把制服拉開,看她的潔白如脂的肉體。他想,要是在從前,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的肉體,就動了欲念,事情就是那麼單純。可是如今己沒有純真的愛或純真的欲念了。沒有一種感情是純真的,因為一切都夾雜著恐懼和仇恨。他們的擁抱是一場戰鬥,高潮就是一次勝利。這是對黨的打擊。這是一件政治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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